面对众臣弹劾,沈鹤轩立于大殿正中,他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微阖,显然是不把这些非议放在眼里。 他双手持笏,朝着殿上的天子拜了一拜,说道:“新政之前,皇族王公,勋戚宦官者,利用手中特权,以投献,请乞,夺买,将公田转为私田,全国纳税的土地竟不足一半,百姓产去税存,良田居于富室,实乃朝廷苦,百姓更苦。” “今上御极以来,朝廷对田亩通行丈量,为的不过就是扭转私家日富,公室日贫,昏聩民穷的弊病,但却有朝臣参奏,说什么朝廷政务烦碎,增税害民,乱了祖制。说到底,这些人是为江山社稷考量,还是为了私利考虑,犹未可知。” 沈鹤轩在太和殿内一番陈词,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谁都清楚,朝廷新政乃是为国为民的治政良方,但触动了太多官僚缙绅的利益,从朝廷到地方,所遇尽是阻力。 谁愿意将吃下去的东西轻易吐出来? 故支持沈鹤轩者寥寥,反对之声,却一浪高于一浪。 正在此时,通政司右通政宁修远站了出来,向陈霂奏道:“清丈之后,田亩之数骤增,而籍上人口早已流失,户田二籍混乱失真,说增税害民,也却有实据。” 沈鹤轩冷笑道:“宁大人方才所言不虚,你家在晟京西郊尚有良田三百亩,若是用小弓丈量,自然能多增不少田额。” 宁修远出身外戚,背靠的就是宁王的势力,明眼人都清楚,沈鹤轩得罪谁都不怕,最不该得罪的,就是这个宁王。 宁王与陈霂联合起兵,助他夺得帝位,功劳颇大。天下初定之时,宁王尚有十五万兵马,他自持兵马大权,并未将陈霂放在眼里,就将大军驻在太原,他妹妹如今又在凤位,陈霂也奈何他不得。 面对宁修远的挑衅,沈鹤轩也不甘示弱:“正是因为赋役不均,人口流徙,官府才想尽办法隐匿赋税,若非新政早推行了几年,朝廷哪里还有银子去辽北打仗?户部为筹措军费,恨不得一块银子分成八瓣,后宫里花银子都得撙节裁剪,这些宁大人就不说了?” 沈鹤轩伶牙俐齿,宁修远不过是仗着在外戚势力在朝中为官的庸臣,沈鹤轩的接连发难,让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沈鹤轩还要再说,陈霂挑起玉旒,朝他摇了摇头。 “今日时辰不早了,新政之事改日再议罢。” 丹樨之上天子声音疲惫,纷乱的朝堂只能暂且偃旗息鼓,随着掌印太监王钦一声“退朝”四散而去。 入夜之后,陈霂将众人都遣散了出去,偌大的乾清宫只有他一人喝着闷酒。 他心中烦闷,眼下朝廷边患危机暂时解除,但收复辽北后,朝廷要派兵驻军,添兵设饷,又是一项巨大的开支。 前几日吏部尚书上来折子,说眼下太仓仅剩存银一百三十万两,而朝廷需要应支边饷,补发例银,官军的俸银总共就要五百多万两银子。 这钱从哪出? 各种税收,加派,余盐贩卖加起来也不够,除非再想办法向百姓搜刮。 痹政难除,不是因为朝廷没有除旧布新的良策干臣,而是阻力太大。而新政施行的最大障碍,还要属宁王一派的势力。 他仗着外戚的身份,军权在手,又有从龙之功,对朝廷政令向来是阳奉阴违,因他们在太原还有十数万军队驻扎,赵煦便欲效法封野,也想将太原府立为国中之国,将军政税法都控制在自己手里。 思及此事,陈霂不由得心中慨叹,他与沈鹤轩等人要施行新政,怕是前途多舛啊! 陈霂在灯下自斟自饮着,这时宫门微启,孙末探了探头,犹豫着走入殿内,来到陈霂身前,弓着身子,小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孙末刚说完,也不等人通报,皇后的仪仗已经进到乾清宫大门内。 她今夜着了一身大红色凤凰委地长袍,长发高耸,凤眸微吊,除了容貌寡淡些,倒确有统御六宫,母仪天下的气质。 “夜深风寒,皇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陈霂斜靠在软枕上,并未抬头看她。 “今日是初一,陛下本该在坤宁宫留宿,方才我派人问过孙公公,才知陛下喝醉了,臣妾不放心,故过来看看。” 赵皇后口中说着关怀之语,但语气神色却未有半分关心之态,她与陈霂本就感情淡薄,陈霂登基称帝后,夫妻二人更是离心。 “朕今日醉了,就在这儿歇下,皇后有事不妨直说。” “今日朝堂上的事,臣妾已经知晓。”陈皇后神情倨傲,对陈霂不见恭谨之态,“当日陛下领兵出云南,攻克永州时,乃至后来连克蜀地、长安等数座城池,全赖宁王支持,若非他将祖上数代累积悉数相赠,怕是未有后来陛下问鼎天下的转机。” 赵皇后例数着宁王功绩,陈霂打着哈欠,强忍着困意,对她这样的说辞已经感到厌烦。 每当有人将矛头对准宁王,她都要在自己面前细数她兄长当日之功,似是将他视为忘恩负义之辈般看待。 “朕能登庸,宁王当居首功,你说的不假,所以……” “所以,宁王功勋卓著,对您忠心耿耿,陛下不当听信沈鹤轩等人的一面之词。”陈皇后抢先说着,她倒是十分坦白,方才陈词所为乃是更早时,沈鹤轩弹劾宁王不遵新政,隐瞒土地之事。 “朕知道了,自当会对此事多番考量,不会对任何人偏听偏信。”陈霂劳累了一日,已经在下逐客令。 “可是,陛下……” “孙末,更深霜重,送皇后回宫。对了,将我那件墨狐披风给皇后披上。” “陛下……” 陈霂的耐心已经耗尽,不免加重了语气:“我朝律法,后宫不可干政,皇后心系天下,但也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陈霂不给她面子,让一贯强势的陈皇后有些难堪,她悻悻然地拜别陈霂,领着一众侍女离宫而去。 陈皇后走了,被她方才一闹,陈霂酒也醒了,只是头疼的厉害。 孙末伺候陈霂年头长了,看出陈霂心烦,端了醒酒汤过来,让他喝下。 “孙末,去传付湛清来乾清宫,朕有事找他。” 孙末略觉不妥:“陛下,夜已深了,宫门就快要关了,这时候叫付大人来……” “别废话,去叫他即刻入宫!” “是。”孙末无法,只得领命而去。 乾清宫烛火摇曳,大殿里又只剩下了陈霂一人。 宫人将地龙烧的极旺,殿里又置着炭盆,从外面进来,只觉得如春风拂面一般,陈霂在榻上假寐,却并不觉得寝宫里有多温暖。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偌大的紫禁城里没有可靠的人,也没有能让他汲取温暖的人,寒冷的冬夜,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他想见他,也非常想他。 付湛清办事得力,只要再忍耐几日,怕就能再将那人拥入怀中了吧?!
第36章 天气尽管寒冷,但春节后还是在日渐变暖,让燕思空反复了一年的病症,又开始有了好转。 元南聿每日为季槐的事忧心,又怕此事让燕思空知晓,便与封野约好,将这件事在他面前瞒下。 从新年过后,燕思空身体渐好,已不再整日缠绵病榻,他不顾封野反对,又将部分军政大事揽了过来,想能替封野分担一些。 元南聿今日过府来给他诊脉,燕思空看他神色恹恹,不免有些担忧。 “我这段时日好了许多,人也比前些日子又精神些。倒是你,怎么整日无精打采?” “无妨,不过几日没睡好而已。” “你与我配的药,吃了当真有效。”燕思空将笔撂于桌案之上,抬首对元南聿轻道,“南聿,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元南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他深知自己所做的努力,不过是聊胜于无,保燕思空的性命更长久些罢了。 燕思空淡淡地问:“那醉灵芙果真那么难得?” 元南聿道:“是不易得,但即便是龙鳞凤羽,我和封野也一定会为你寻来。” 燕思空笑了笑:“你们不用瞒我,若是容易办到,封野也不会每日为这个烦闷了。南聿,你也快有子嗣了,我身为兄长,当真是为你高兴。” 燕思空今日心情不错,又向元南聿询问了些家中琐事,元南聿心里正因季槐的事担忧自责,强打着精神在燕思空面前应付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最近朝廷有何动向?” 燕思空信手展开一份奏疏,将其摊在桌上,道:“朝廷力主新政,先要办的事就是清丈土地,编审徭役,让民心安定下来。初时还颇有成效,但从去年始,却阻挠甚巨,怕是快推行不下去了。” 元南聿不解:“为何?” “为何?!”燕思空冷道,“初时能小有成效,靠的是打压那些无甚背景的官僚缙绅,那些人并不难对付。但如宁王般割据一方的藩王,朝廷就动不了了。” 元南聿想到,封野统御四府封邑,尚且还要统筹好嫡系势力与当地官僚间的矛盾,各方力量的较量暗潮汹涌,既要打压,又要安抚,陈霂治理偌大江山,比起封野只会更难。 燕思空道:“朝廷比起我们,更是内忧外患不断。如今辽北大部都归了朝廷管辖,每年军费就是一笔大开支,加上前几年朝廷对辽北用兵,花销甚巨。我算了算,去年朝廷夏秋二税米只收了不足两千万石,竟比昭武帝在时,还少了四百万石。” “今年南方雪灾,朝廷要修边,要赈济,光亏空就有八百多万两银子。”言及此事,燕思空都不免要慨叹一句,“陈霂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听到陈霂二字,元南聿的心跳立刻停跳了两拍,脸色骤然难看。 他的心事在燕思空面前自然是藏不住的,燕思空知他不愿提及此人,后悔起自己方才的不谨慎。 “二哥,我看得出,封野待你极好。” 燕思空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赧然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你前半生太苦了,为了给爹报仇,为了扳倒阉党,为了广宁的百姓……现在好容易安稳下来,封野对你又是真心实意……”元南聿的话说的犹犹豫豫,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在燕思空面前开口,“总之,我就算拼尽性命,也不会再让你有事!” 元南聿说的动情,眼睛也开始发红,险些要掉下泪来。 燕思空心道:他竟还和小时候一样冲动爱哭。 再见元南聿如此伤心模样,燕思空又为他真心关怀自己而感动,他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说道:“今生已过半,下辈子你我还要做兄弟。” 元南聿就势揽住他的肩膀,也道:“莫言来世,这辈子你永远都是我兄长。” 自元南聿回去后,燕思空连做了三日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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