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甚至错觉,这是他们独特的婚礼,这比婚礼要神圣伟大得多。
第四章 中山大学 ——王耀抬手拂去对方额上的风雪,中国青年的笑履被安然的月光点缀,一个人就是一座古城,有红墙绿瓦,翠柳繁在,有高山流水,他的气息古朴又竭尽温柔。 一九二五年的中国,每一件大事王耀都历历在目。 中华民国十三年,黄埔军校成立。 孙中山先生在北平逝世。 五卅惨案发生。 上海,广州,香港,天津工人相继罢工。 伟大的先驱刚刚死去,中国工人的鲜血还没从日本人英国人黑洞洞的枪下流干净,国内又开始了军阀混战,“英雄”四起。 国内形势大乱,而他们背井离乡,冒着严寒来到北方的赤都求学。 “父亲母亲,此时我在莫斯科写下这些字,我非常不喜欢莫斯科糟糕的气候,北平的冬天比起它,那是小巫见大巫。尽管这样我不得不出门劳动和学习,但我甚至没有伞,没有帽子和大衣,而我不知道去哪里买这些东西,在此地也没有人会为我亲手缝制。 此外,我方知原来我的俄文讲得如此差劲,甚至和莫斯科人无法沟通,只有中国人能听懂我所说的俄文,不知道布教授从前是如何忍耐我的,他是个好人,一直夸奖我鼓励我的口音。 中山大学只有北大的活动场地那么大,学校里虽然有食堂,开诚布公地讲,此处的饭难以下咽,只可入口。不仅如此,我住的宿舍里什么都没有,但听布教授说学校已经努力给中国学生最好的条件了。 我心中亦晓得,不应当过分注重物质需求,只因我是中国革命的先锋队的一员,况且尚有一处遮风避雨,尚有一日三餐。我吃的苦远不如亲临战场的战士们,远不如在英国人日本人的洋枪下失去生命的同胞们。 我们这里每周有军事练习,射击、搏斗等实战,然不幸,来时途中我便病倒,直至现在也未曾痊愈。不知道几个年头方能回家,我非常想念中国,也想念我自己的小家。 想来父母亲都已老去,年有六十,而军竟不能侍奉。” 王耀在陌生的地方有夜醒的习惯,但他动作一向很轻,当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宿舍一个叫陆军的孩子从他军绿色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沓纸,他认得一那都是陆军在来时的火车上写的家书。 这孩子年纪最小,是家中老幺,幼年时家里在江苏经商,富甲一方,身子和性子都十分娇生惯养,后来家道中落。 王耀视力极好,准确地说是五感都极好,他远远地就看见陆军写了些什么一怨箜的天气和环境。 “你不能这样,陆军。” 陆军吓了一跳,身子抖动一下,红着眼睛和鼻子四处张望。 王耀从黑暗处走上前来,轻轻拉住陆军的手,把他两只冰冷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语气软和下来:“我们是秘密派出留学,本来根本不允许往国内寄信,现在有了机会允许稣人寄一封,然而下次允许寄信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这样宝贵的机会,你还写这样的话上去,是故意教你爹妈担心吗?” 突然,陆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抬起来在王耀脸上抹了抹,“小耀哥哥你哭了?” “小耀哥哥,我从来没见过你寄家书,也没见你想家过。” 王耀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一再一次体会到名为“共情”的特殊感觉,比以往五千年间加起来都要真切深刻,就仿佛……他也有了父母。 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啊。 “小耀哥哥别担心,我虽然笨,可没笨到那个地步,这些信我都不寄的,就是伤心了,难过了,自己写来发泄情绪的而已,我怎会不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怎会不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游子在外,报喜不报忧的道理呢……” 陆军这孩子说起话来也软绵绵的,慢悠悠的,他红着眼睛笑了笑,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拿出已经叠好放在信封里的信,递给王耀:“这才是我要拿去寄的。” “父母亲大人,膝下万福金安,玉体康健,儿在外平顺勿劳挂念。谅军已年纪不小,无能为家中捎钱添财,唯以苦学,献出全部余力,以报国家养育!转眼之间一年快到头,家国动荡不定,虎狼之军盘踞四方,四海之内民不聊生,需等未来驱逐靶虏,恢复中华,阖家再团圆。见字勿劳挂念,等到下次再来信禀告,另信再祥。 福安 民国十三年十月拾陆号 儿军叩禀” 陆军傻傻笑,不好意思:“我国文学的不好,写不出那些个什么格律平仄,都是大白话,应付应付……” 王耀叹了口气,起床烧水煮了姜汤哄着陆军喝下,亲眼看见他睡着了又给他濒被子,匆匆把大衣一裹溜出了学生宿舍。 到了教师宿舍楼下,保卫科严厉地告诉他没有请示不能随便进入,急得王耀在花园里来来回回转悠,突然间,他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那么熟悉。 是伊利亚,他的一头钳金色头发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紫琉璃般的眼眸承载了碎裂的星光,整个人顺着天际点点银河走来,身披凛冬的烈风,而在王耀跑过去跳瞅抱住他的刹那,寒风也褪去锋芒,化成了绕指柔。 “Upeina(伊廖沙)” “Ho(耀)。” 伊利亚只是突然从熟睡中惊醒,无论如何都觉得心上悬着一件事在这个世界,历史都是既定的轨道,由火车上的人民驾驶着一节节往前驶进而已,除王耀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这样难安。 他的王耀从不曾这样依赖他,这样把真实的脆弱坦白地暴露在他面前,他们之间再无国家间鸿沟般的间隙,余下的唯有情意绵绵的纠葛。 他们站在凋零枯败的花楸树下吻着彼此,心中掀起了微风细雨,紧紧拥抱彼此取暖,同九十四年前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他们周围坚实挺拔的白橡树林里藏满了端着步枪冲着他们随时待发的警卫军。 “伊廖沙。” “嗯。” “你有父亲吗?” 伊利亚低下头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去,发现他是在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于是也认真回答道:“没有。”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个答复显得敷衍,笑了笑反问:“你不是知道的吗?俄罗斯人的姓名由三部分构成,名,父称和姓氏,父称就是父亲的名加后缀,但我的名字只有两部分,没有父称,因为我没有父亲。” 王耀想起好多事情,他活的太长了,记性又好,有的事情印象尤深,不是说忘就忘得了的:元帝国当家做主的时候,他曾偶然在蒙古草原上见过那个从金帐汗国手下溜出来的孩子,王耀教他写字作诗,小孩叹了口气说—— “我想写故乡的向日葵,可我的故乡已经没有向日葵。” 孩子顿了顿,修正道:“不,我想写故乡的向日葵,可我已经没有故乡。”那个可爱的斯拉夫特色的小脸和面前高他一个头多的脸蛋重合,王耀抬手拂去对方额上的风雪,中国青年的笑腐被安然的月光点缀,一个人就是一座古城,有红墙绿瓦,翠柳繁花,有高山流水,他的气息古朴又竭尽温柔。 相比之州亚,这个东方青年所在,万物生机。 正当伊利亚耽溺在那一抬手的温柔里,王耀轻轻贴在他耳边,踮起脚,说:“我当你爸爸呀。” 后来…… 后来,伊利亚把皮皮耀捉回自己宿舍,给了他一晚上的机会认清楚,到底谁是谁爸爸。 第二天早晨不到五点吹哨,王耀先醒了,他洗漱完眼睛一瞟,看见脏衣篓里放着一堆秋衣秋裤,内裤袜子,看上去放了十年没洗的样子,都要满出来了。 王耀头疼地别过脸开了门离开。 为什么看上去明明挺漂亮一小伙子,还有不为人知这么逃遢的一面? 门又开了,王耀回来把脏衣篓抱起来又出去了。 唉,男朋友的衣月魅得自己洗。 唉,这么懒怎么长大的! 第二天上完课晚上回去,王耀在洗衣房洗了整整四个小时的衣服,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手要冻断了,洗到后来,仿佛那双手麻木到都不是自己的了。 挂好衣服回去,王耀烧了壶水灌到暖水袋里捂手,骤冷骤暖之后皮肤上就像爬过一群群蚂蚁,又痒又疼得厉害,他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抖得像个筛子。 一个叫周家佳的舍友一边读书,一边感慨:“王小耀你真好,没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你说你,大冷天儿的翻!1的姑娘洗衣服,你图个啥啊?” 另一个叫顾思明的笑得前仰后合:“你见过谁家姑娘裤腿那么长的?”“咋没见过,这边姑娘,腿不都那么长?”周家佳不月艮。 王耀翻了个白眼:“行了,别猜了,是布教授的,人家忙得脚不沾地,天天训练场,实验室,报告厅三头跑,哪有时间做家务。” “你说说你自己不忙吗?” 王耀不说话了,他心甘情愿,以前没有机会,好不容易老天爷给机会,他也想过过平常人家烟火气的生活,他愿意给自己的败家老爷们儿洗臭袜子,洗脏内裤,如果不是物资紧张,他还想顿顿给自己的老爷们儿做好吃的饭,把他喂成最胖最壮实的汉子,如果有个孩子,或许还能体验一把三口之家的天伦之乐。 要是有个男孩,中文名就叫王爱国,俄文名嘛,叫亚历山大,意思是保卫者,要是有个女孩,中文名就叫王美丽,俄文名叫娜杰什塔,意思是希望。 再好不过了。 王耀一转身钻进被窝闷头睡了,其他人苦读一阵子,到了宵禁熄灯时间,没有法子,又不舍得用自己的小电灯,便都睡了。 只可惜王耀似乎没有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的好运,那天夜晚,他又被陆军闹醒了,一睁眼一张扭曲的红通通的大脸趴在他旁边哭哭啼啼,真够恐怖的。 陆军看样子刚外头回来,头发上的雪结成了冰,脸颊红红,手里抱着厚厚的词典,抖起来站了发条。 王耀被他身上的寒气冻了一哆嗦,打了个喷嚏:“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 “背书。” 王耀很奇怪:“为什么不在宿舍背?” “靠大马路的那边阳台有路灯的光,我就在那背了。” 王耀把他拽到床上,裹到被子里:“以后你就拿我的灯用,知道不。” “不用了,王小耀,我拿走了你拿什么背书啊。”陆军可怜兮兮地。 “我不用,我都会,你们谁什么时候见我读过书。” “可是我……我……我学不会……”他一边抽泣一边抱着王耀的脖子,似乎把他当成了亲兄弟,“你说我回去还来得及吗?原来系里有几个同学比我成绩好多了,让他们来吧,我觉得,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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