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病骨支离的中年男子,被气到噎住,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给我发誓!从此之后不许再去钻研那医术,回家用功读书,学习观星术数,早日进入司天监,重扬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谓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爷,也只是在司天监当了个芝麻小官,咱们光渡氏什么时候有过威名了?再说我什么玩意,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给我呀?” 光渡禄同掏掏耳朵,挎着一张脸道:“还给我起名叫禄同,这就是又要名又要钱啊,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别对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爹啊,毕竟咱家这几年来,家中产业都被你败光了,仆人全辞了,剩下的钱被你拿去赌了,连娘被你气病的时候,你拿不出她的药钱,后来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钱,还是靠我这个逆子在外头当郎中,才勉强攒钱给娘亲置办的后事,你仔细想想你做过的事,想不起来我替你想,这个时候,你就别拿自己当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就在光渡禄同准备将手探过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殡了的时候,中年男人从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你发誓,如果你不能让我们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监重扬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发誓。”光渡禄同突然来了精神,充满期待道,“就罚我断子绝孙?” “呸!想得美,就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光渡禄同大惊失色,“我一断袖,你为何给我如此恶毒的诅咒!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几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好自为……” 手上的力气松了。 急促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爹?”光渡禄同脸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即是讨债,可有字据?” 可他们晚到一步。 而宋雨霖跪在床边,握着娘亲的手,哭得浑身发抖。 这小子确实说得没错,事情虽然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然而那刀片带着凉意,只是贴着他那处而过,并没有真的扎进去。 见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泽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人,“带路。” 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巷中,五个壮汉将一个少年围在正中。 小小的姑娘一句废话不说,毫无惧色穿过满地翻滚的大汉,掏出袄子里的钥匙,敏捷迅速地开锁,门打开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不给她哥添一点乱。 宋沛泽神色很平淡,在那种平淡之下,却有一种极致的冷酷。 络腮大汉眼光发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这事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绑过来、好好的地绑过来!” 他又扬声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着娘。” 就这小身板,就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断,他站在自己兄弟几个面前,他们一拳头下去,这小子能挡得住谁? 而娘手边有两只编好的如意结,缓缓飘落在地上。 可她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一处没破。 农夫有些羞赧,“这……这不合规矩啊。” 千恩万谢了一会,那农夫才搓着手离开。 络腮胡子沉思时,门口却走进来一人,“表弟,你的伤怎么样?”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宋沛泽脑子里却像是有个咚咚作响的打鼓在敲,无比鼓噪。 还未到天亮之时,络腮大汉便带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条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一句:“老宋那儿子?从小学武,就前两个月的时候,在西凉府第一大武馆里头,把人家驻馆的师傅都给打倒了,这一战扬名之后,好几家镖局、甚至豪门贵族去找他,不过呀,老宋都给拒了。” 没等到失算了。 见那少年丢下他们,这几个壮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找准机会,屁滚尿流地从巷子中跑了出去。 他抱着妹妹,小心避开街上行人,速度却没有减慢,只要转过这条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再去一趟,也很难再搜出什么油水。 “哥,我也能帮你。”宋雨霖眼光也变了,“我也是练了武的,我也能打他们!” 络腮大汉幡然醒悟,连连称赞:“高明!表兄这招,真是高明!” 路过的农夫跟他打了个招呼,“光渡少爷?” 房门紧闭,于是络腮大汉当场叫人砸门而入。 “哟,几岁呀,就这么厉害?” “嘿,老张,我如今已经不是少爷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随便叫一声就行。” “表弟,这件事你出力,我负责把这件事压下来,并打通贵人那边的关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从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这些。” 光渡禄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主动道:“可是有事找我?” 络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说有,便是有。” 三日后。 光渡禄同放下手上拿着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书,最适合用来助眠。 雨霖年纪虽小,但自从家中剧变以来,却不会轻易惊慌。 这些年作奸犯科,还能全身而退,络腮胡子便是靠这个西凉府当衙役的表兄罩着。 他看着面前这个个子虽高,但手中空空的少年,顿时恶向两边生,“少废话,今天爷爷就来教教你该怎么说话!” 衙役表哥悠悠道,“年初时,就曾有一个宋国贵人行径此地,见过一眼那个宋沛泽,那贵人当即就问我,说这个少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弄到他那儿去?” 可是这络腮胡子看不懂。 络腮胡子吓得大叫,惊慌欲绝。 看着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宋沛泽摸了摸她的头发,“知道你厉害,但你现在太小了,等你长高到哥哥肩膀的时候,我就带你一起上场。” “那姓宋的商人家已经被你搬空了,可是最值钱的,你却置若罔闻——宋地之人多好南风,打你的那个宋沛泽,若是能卖到宋地那贵人处,他给我们这个数。你就盯着那一点,实在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 好在那些上好的家具、首饰、还有衣物,他们都搬走了,变卖后,确实也让他们捞上了一笔。 少年猛地站住,扭头转身就往回家跑。 等宋雨霖把头从邻居家探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勉强算是恢复了安静。 “你就是老宋的儿子?”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晃了晃手中的刀,“父债子偿,那老宋死后欠下的债,就让你来偿!” 络腮胡子根本不把面前宋沛泽放在眼里。 宋沛泽压着几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巷子,他却突然听到了自家老宅里传来了妹妹的尖叫,“娘——” 光渡禄同咬着一根草,闭着眼,躺在河边草地上。 衙役表兄关怀几句,问及打伤络腮胡子之人,络腮胡子本来觉得很没面子,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打了,不想说,却没想看,衙役表兄竟然早有所闻。 “五千两白银,”衙役一晒,“宋国皇帝聘皇后,也不过五万两白银,更何况那皇后也没有这对兄妹的姿色,那贵人眼光当真毒辣,这对美人,他是准备调-教好了,再拿去孝敬大人物的,总之,这两个人,咱们必须给他好好生送过去,连皮毛都不能擦破。” 可是这小子长到十四岁,他老子却没回来。 …… …… 老宋最后一趟走西域去波斯做生意,路上被胡匪给杀了,只留下孤儿寡母,络腮胡子本以为这肯定信手拈来。 沙州光渡家的独子,并不知道此时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西凉府的街道上快走行走。 光渡禄同懒洋洋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宋沛泽将怀中妹妹放下,小声道:“雨霖,去王婶家,哥带回去接你。” 宋雨霖:“好!” “前两日趁我不在,砸锁打进我家,伤了我娘和妹妹,又将我们家东西搬空的,就是你?” 话说完,少年踢了他一脚,络腮胡子疼得哀声惨叫。 宋沛泽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把刀是从在地上翻滚的那几个流氓手里抢来的,上面沾着血。 这几日,络腮大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叫宋沛泽的家伙,害他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 而直到被打得嗷嗷叫唤时,络腮胡子才将这段记忆中的描述,和面前这个少年对上。 为首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找死!” “……五百两?” 络腮大汉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不过没过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又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扰他清闲。 房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家橘饼铺前,又停了一辆贵族的马车,周围武者护卫,排场惊人,周围百姓惊叹窥探,却从来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一挥手,身边的壮汉齐齐撸胳膊、挽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 …… 宋沛泽怔了许久,捡起了那落在地上的如意结。 两月后,西夏边陲之地,沙洲。 家里被抢走的东西,爹给娘买的首饰,他都要夺回来。 宋沛泽将他们一个个踩在地上,讲那把沾了血的刀,往络腮胡子胯间一插,“抢我们家的东西,都弄到哪去了?” 而听说他受伤后,连表兄也亲自前来看望他,这真是莫大的脸面了。 衙役表哥笑容暧昧又猥琐,“后来那贵人知道宋沛泽有妹妹,还特地过去见了一面,于是价格又提了五倍——你知不知道,这种相貌相似的美人可以成对卖,比单独卖出去可金贵太多了,啧,还是宋国的贵人会玩。” 他虽然带了五个壮汉,结果打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少年的对手……看着纤细,这少年劲怎么这么大?一拳砸上来,他整条手臂都感受不到了。 宋沛泽脸色淡了下来,“我爹虽是一介商贾,却为人诚信,若有欠债,绝不可能毫无字据,家中更不可能毫无备单,你们不过是见我家中无人,上门欺负孤儿寡母的混账,过来讨钱还这么理直气壮,你们要脸吗?” 那农夫喜不自生,“好好,那明天早上,我就来少爷家门口,接少爷过去……” …… 小姑娘不哭不闹,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狠,“哥哥,把他们都打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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