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差在哪一点。 哪一点让扶苏不够确信他一定是继任者。 扶苏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有人传假诏,就代表着嬴政身边有奸佞,这行人能假传诏书,日后就能把控国政。 真正的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真正的继位者一死,那边的秦帝国势必就会陷入混乱。 拥立他的臣子不会臣服于登基都透露着异样的新君,这些陪同嬴政打下江山的忠臣很可能会被害。 初始建立的秦帝国本就民心不稳,少了一个如嬴政那样能主宰一切的统领者,又逢奸臣当道,良臣被害,如此一来,国将不国。 以新继任者的能力,又将撑过几年? 他的自尽,等同于毁了秦国几代良君的基业。 他本以为死亡是他的解脱,没想到他的死,是为自己本就无意义的人生添上了头等重罪。 若是自己能多一份疑心就好了。 不,扶苏苦笑一声。 他从前根本不敢笃信自己会是继任者,在那种境况下,又何来的疑心。 那时天下人都认为他会是太子,可嬴政却没有下令将他封做太子。 后来便有了各种声音,暗地议论他是楚国贵族之女所生,如今民心不稳,尤其楚地抗秦之力一直不灭,日后掌权,万一联合外戚,将帝国大业交由楚人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说,嬴政是顾虑这些,才迟迟不立他为太子。 他肯定是不信的。 秦国朝堂的楚系势力早被嬴政荡平,楚国都灭了,嬴政又怎么会担心那残余的势力。 但他很想听一听嬴政到底如何想,他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直到他被外派去监军,远离了官场,这个答案都没有来。 嬴政从来不与他说他的所思所想。 从来不说。 他就如同临空的日月,高悬九天,可望不可及。 太阳终归灼热,终归刺目,纵有人逐日,却终归不得靠近,扶苏早就明白。 可他又是温润的月光,少时嬴政牵他的手,那份温暖扶苏记了很久很久,后来无数次的对谈,无数次因长子身份而得来的特殊,扶苏对他的崇敬,以及对这份特殊的珍视都悄悄藏在心底。 他自知永远追不上太阳,只想凭借着这点血缘,追着他洒下的光辉,企图与不那么耀眼的明月并肩。 可嬴政的目光实在太过高远。 他的各种决定,迟迟不定的太子身份,扶苏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从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久而久之,他对自己没有了自信,各种风言不知何时入了心,成了经年不散的心结。 收到诏书那日,扶苏像是得到了解脱。 在信与疑之间,他选择了信。 他以为嬴政终于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继承者,于是可以安心不要他了。 他在民间的声望太高,是时候杀了他为新选定的继承人铺路了。 父要子死,君要臣死,他又有何异议可言。 冰冷的兵刃贴去喉管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当面问嬴政,问他为什么。 他从小拼命将一切做到最好,为了追上他的脚步而处处努力,在一众皇子中没有人能比过他,民间给予他最好的美称,朝臣给予他最好的赞誉,可这所有的所有,为什么换不来他一分一毫的垂目。 这些疑问直到他死都未能问出口,到了此世,嬴政却说,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 原来嬴政早就承认,早就认可他了吗? 可这个问题,也和先前种种那般,扶苏问不出口。 他选择了认错:“是臣的错。” 脖颈好像又传来阵阵疼痛,那日喷涌而出的鲜血、渐失的体温好似重现,扶苏浑身发凉:“臣不该信的。” “不信又如何?”嬴政打断了他的忏悔。 这份诏书既然发出,既然能从遥远的沙丘传到扶苏手上,说明是几经认证,是通过朝廷所设法关。 扶苏能如何? 难道在以法为上的大秦,作为皇室公子,却依旧公然抗了这道法吗? 难道还携着蒙恬率军回咸阳一探究竟吗? 三十万大军不是蒙恬的私兵,边境匈奴虎视眈眈,他若是执意命令蒙恬率军回去,前有朝廷之变,后有匈奴趁虚而入,定是生灵涂炭。 他知道扶苏仁德,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伤民之事。 自那份假诏发出,一切就已经定下,由不得扶苏不自刎。 死局而已。 嬴政看他深埋着头,一旁垂落的手紧捏着衣裳,用力之重,几乎要将衣裳抓破,要将他自己抓出几道血痕。 他已然带着绝望自刎了一回,那份诏书是假,难道在此世,真要将他逼到以死谢罪吗。 事到如今,嬴政却也对扶苏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抚上扶苏的发顶,几经斟酌,唯余一句:“不是你的错。” 扶苏一震,良久,缓缓抬头看他。 嬴政看他眼眶通红,道:“不许哭。” “嗯。”扶苏点头,听他的话尽力憋回去了眼泪。 “后事为重,”嬴政与他道:“至少此世还有一个大秦。” “好。”扶苏还是点头。 他点头如捣蒜,嬴政的手被他带得上下晃,默默将手收了回来,问:“可知是谁矫诏?” 扶苏这次却摇头。 他自刎得太干脆,倒也没有机会去问诏书经了谁手。 嬴政怕他又会因此自责,道:“嗯,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回去吧。”他最后道。 扶苏心乱得厉害,对于他的话自是言听计从,闻言,朝他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待他彻底走远,见不到身影,嬴政才从靠着的墙上起来。 正午的暖阳之下,目之所及是那样的欣欣向荣,他却觉一切是那样的残忍。 从靠墙起身之时,他忽而一阵晕眩,几乎是不受控地,跌向前去。
第27章 归属【小修,含入v公告】 踉跄一阵,嬴政撑着墙复而起身。 缓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回去。 面对扶苏,他不想表现出什么来,他让扶苏以后事为重,难道他就真的不在意了吗? 又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他一手建立的天下。 矫诏者定是他身边人,他巡游时,身边皇子只带了胡亥,稳妥起见,此人概是会选胡亥为继任者。 胡亥什么样子,他还不清楚吗? 将大业交给扶苏他尚且忧心,交给胡亥,自会等同于给大秦寻了死路。 大秦诸多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忽而崩殂的情况下,胡亥根本没有能力稳住朝臣和天下人。 何况假诏宣扬要赐死蒙恬,扶苏自尽,蒙恬就算抗旨,又能抗到几时,只消新皇即位,蒙恬难逃一死。 蒙毅呢?他会放任自家兄长冤死吗,概是不会的。 等着他的只会是一同被清算。 以蒙家为首,他看重的臣子很可能会遭受清洗,这样下去的朝堂,又将如何运转,这样下去的大秦,又会去往何方? 嬴政看不到一丝希望。 怪不得上天要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原是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秦帝国,就这样付诸东流。 扶着墙的手愈发地用力,指尖的疼蔓延开来,一寸寸地咬噬去心间,牵连着浑身都浸去名为苦痛的寒池,嬴政第一次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恍惚间,太子宫却也到了。 嬴政放开扶墙的手,缓步入了宫门,又朝后殿去。 还未走出几步,他又觉泛了晕眩,停在原地,闭目扶额。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身后一只手牵了过来。 一睁眼,就见了秦政站到了他身侧。 他方才入宫,秦政出现得这样及时,显然一直在守着他回来,嬴政回牵他,扯了嘴角,问:“在等我?” 一出声,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哑得厉害。 秦政也没掩饰:“嗯。” 接着,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拉过嬴政的手,看他的手指,道:“你的手都破了。” 嬴政垂目去看,当真看到了一片血痕,这点痛此时也算不了什么,他道:“不要紧。” “要紧,”秦政反驳他,转而牵去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自己殿中去:“跟我回去。” 嬴政没有做声,任由他将自己拉去寝殿,看着他令人上了伤膏又将下仆挥退,最后亲手给他涂药。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余了些秦政长袖扫动的声音。 嬴政知道秦政在等他开口。 可他暂时也不想说,再与秦政剖析一遍,简直是要把他的伤血淋淋地撕开。 指上膏药温凉,秦政用力极轻,在自己手上抹化了,才往他指上贴。 也不知是不是已然麻木,嬴政居然没感觉到痛。 待伤药涂完,秦政也没了动作,唯一的响动安静下去,屋内只余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静了多久,秦政就看了他多久。 嬴政感受到他的目光,却也没和他对视,低垂着眼,心中想的还是从前。 良久,秦政还是没等到回答,终于是等不下去,主动拥了上来:“为什么这样伤心?” 嬴政以为秦政会问他听到了什么,哪想秦政关心的却是他为何伤心。 一时方才紧绷的弦松下,嬴政靠去了他肩侧,想回抱他,反而被秦政按住:“敷着药呢,不要乱动。” 说完,学着嬴政从前搂他的样子,把他往怀里带,想抱他更紧。 可他如今的身形尚小,实在是比不上嬴政,总归是搂不完全的,只好护住他靠在自己肩侧的脑袋,一下下为他顺着发。 嬴政默了很久,在秦政的安抚下静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才慢慢去思及眼前人。 此事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讲清其间复杂关系,可毕竟是答应过秦政会与他说清楚。 斟酌了很久的语句,嬴政这才缓缓道:“他告诉我,族中出了很大的变故。” 秦政抚他的手一顿,问:“什么变故?” “遭奸人篡权。”说到这里,嬴政更是心如刀绞。 虽然扶苏不知是谁矫诏,但无论是谁,有一个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丞相李斯。 篡权者贸然杀了当朝丞相矫诏,风险实在是太大,就算如此做了,回京后也会被质疑其得位是否正统,最好的做法,无非拉拢李斯。 而若是李斯不答应,这份诏书断然不会通过所有应有的程序,以极度合规的方式送到扶苏手上。 他极大可能是参与了这场矫诏。 单单是这个可能,嬴政就不能接受。 李斯凭什么叛他? 嬴政年少与他相识,因赏识其才华留他在身边,扫平六国时,他在,天下一统初期,各种新制的建立,他亦在,之后天下巡游,他还是在。 一世君臣,嬴政给了他诸多器重,给了他万人之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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