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吉迪翁做夸张的表情,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看到更多,以及他想不想看到更多。跟自己的上司走得太近是步险棋,但他既然已经走了,所以最好还是集中精神应付眼下这场面——二十几位达官显贵在这座房子里谈笑,三个哨兵和他们的向导游走在各处,加上他们就是四对。竖立屏障是最有效的方法,像茧子一样把他和吉迪翁的脑子裹起来,但那相当于自废耳目,别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两年的军队生涯让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铺开自己的思维,像植物舒展藤蔓,静悄悄地伸开,东至马路对面的商店二楼一个正在唱歌的小姑娘,西至公园外一个躺在地上的流浪汉,南北两端各是十字路口忽晃而过的混沌思维。这四角灯柱拉起一张无形的网。他突然有点想念战争期间,他铺得要更快、更远,他的思维像一阵风掠过荷枪实弹的士兵、破败教堂里的信徒、荒原上互相丢石头的孩子。有些共感者能看的更远,他们的精神体盘旋在贝尔法斯特苍凉的天空,将地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这很令人艳羡,也极度危险。他织好这张网,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人发言,有人鼓掌,房间里的思维逐渐像一团松软的棉花,莱姆斯至少有三次觉得差不多要结束了,但人们谈话的兴致好像只是愈加高涨。 吉迪翁不断和各种人交谈,莱姆斯握着一杯香槟礼貌地站在一旁。他又想起昨晚的哨兵。他想起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的痛苦好像一根锥子扎进自己的脑袋,他本能地冲上去抱住他,防止他伤害自己或者旁边的人。他处理过失控的哨兵,无论是在战场还是退役之后,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知道他们会疼痛、会尖叫,会疯狂投射意识,最后晕倒不省人事。他知道要把他远离平民,让他休息,给他安静,注射向导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当他望着这个躺在他沙发上的哨兵,他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要做什么。莱姆斯几乎有种预感,下次见到他可能是在医院的停尸间。床单盖过头顶,波特夫妇站在一边抹眼泪,一颗鲜红的印章戳在他的死亡证明上。他坐下来,坐在冰冷的茶几上,黄昏中哨兵咖啡色的侧脸安静地陷在沙发深处,时钟滴答跳动。他伸出手臂,找到哨兵的手腕,悄悄滑进他的意识。 意识的最表层总是情绪,而莱姆斯只能感受到痛苦,痛苦像海一样湮没他。情绪背后是思维,最后才是回忆。他的感官处理器一塌糊涂,像被捣烂的电线,他的潜意识浮上来,图像、声音缠绕纠葛,像沉船的碎片,莱姆斯避开它们。他来伦敦前是塔里的心理医生,他知道什么不该碰。 有一片枯叶飘落水中,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几乎分辨不清是不是他回忆的一部分。他眨了眨眼睛,发觉不是。有一股清晰的意识,像恼人的蜜蜂穿梭其中,钻进每个人的脑袋嗅嗅闻闻。莱姆斯挺直了腰板,环顾四周想找出意识的源头。不是在外面,肯定是在这里,但他的任务是保护他的顶头上司,不是他妈的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吧?于是他缩小自己的网,集中注意力在这间屋子里,一边追踪那股意识,一边定位房间里其余的三个向导——她们都沉醉于酒精和琐碎的事,完全没有意识到暗伏的危机。他一层层地筛选过滤,没有发觉哪个意识特别清醒。那么这个向导在哪呢?能发出精神攻击的只有向导,他(或者她)藏在这间屋子里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找不到它,既然它已经拉下屏障主动出击了?是他自己疏于训练所以退化得太快了吗? 搜寻无果,那就等鱼上钩。他会在它进攻的时候抓住它,让它显形。莱姆斯完全收回自己的思维,把微醺、金枪鱼汤、玛琳的脸和她微卷的头发摆在意识的表层,伸出一根触须轻轻刷过吉迪翁的大脑,后者正毫不知情地接过两位医药公司代表的名片。 “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先生,这笔捐赠实在是太慷慨啦,请务必向贵公司转达我的感激之情。” “我们公司一直是塔忠实的伙伴,能帮助一直以来保护我们的共感者是我们的荣幸,普威特先生。”身材较宽的那个热情地说,他穿着僵直笔挺的白衬衫,打着一丝不苟的领结,莱姆斯一直很好奇人是怎么能穿上模具似的衣服的。 “塔能发展到今天也离不开你们这些技术公司的帮助啊。”吉迪翁熟练地回答,他穿的也比办公室那套旧西服正式不少,这整间房子就只有他莱姆斯·卢平一个人看上去像上了一天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的。 那个穿着模具的人又说,“我们自然希望可以为塔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看了他的同伴一眼,“并且我们也确实正在努力帮助更多的哨兵。” “更多的哨兵?”吉迪翁问。 就在这时,莱姆斯感觉到了。另一股意识正悄悄靠近。它很有耐心,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蜘蛛悠闲地爬向被困的猎物。它不像刚才动作那么快了。它在观察、分析、评估,它在推断它得手的可能性。这可能是升起屏障的最好机会了。 “我们都了解优秀的共感者是如此稀缺,然而每年却都有失控的哨兵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本该是最应该被保护的人,但他们却面临着最悲惨的命运,这实在是令人不安。” “这确实很不幸,”吉迪翁说,他的脑袋里正蹦出昨日跳楼哨兵的信息(报纸头版、餐厅里的交谈),“你想说你能阻止他们自杀吗?”
“远远不止。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能力,也让塔不必为他们劳心伤神。” “唔。”吉迪翁垂着眼睛,看起来像在沉思,莱姆斯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另一股意识迟迟没有动静。为什么偏偏现在不肯动手?是它已经看穿了他吗?还是它觉得吉迪翁没什么偷窥的必要?如果是前者(尽管莱姆斯拒绝承认这一可能),那它现在就是在毫无必要地挑衅;如果是后者,那他可能就要重新评估吉迪翁在塔里的地位了;两者任一他都算圆满完成任务,如果两者都不是,那么莱姆斯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来吧,他想。让我抓住你。 “我想这不合法吧?我是说在这。”吉迪翁低声说。 “的确,所以我们才需要保证药物的安全性。西弗勒斯是这方面的专家。”模具人又看了他的同伴一眼。 “法国已经销售两年了,苏联更久,”叫作西弗勒斯的人第一次开口,“目前还未发现特别严重的副作用。” “特别严重,”吉迪翁哼了一声,“我们的哨兵可不是什么试验品。” “不会比在酒吧里发疯更严重,我敢向您保证。” 莱姆斯眨了眨眼睛,盯着西弗勒斯。这个人半垂着眼睛,扭曲的嘴角藏起一个哂笑。布莱克出事时是波特直接打电话给医院,然后塔就迅速接管了这事。一个医药企业代表是怎么知道的?操,他们漏得跟筛子一样。 吉迪翁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而就在此时潜伏者发动了攻击。它的所有力量拧成一根最细的针猛地一刺,莱姆斯差点整个人扑上去。他迅速升起屏障挡开,升得太快以至于吉迪翁的表情瞬间一片空白。游戏结束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中毒般回响。潜伏者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快得让他没有思考的余地,逼他撤下了所有的伪装决战。他立刻加固屏障,但却没等来第二次攻击。他咬紧牙,手心握出了汗,吉迪翁的嘴唇开开合合,依然毫无动静。潜伏者笑盈盈地举手投降了,莱姆斯却并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他已经用了最后的办法了,绝不能在此刻放下屏障,只能等待对方的进攻,而最令他恼怒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它在哪,自己却暴露得干干净净。他愤怒地扫视整个屋子,想要找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灯光、人群、阴影,墙壁的雕花和地板的污迹,窗帘边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团墨绿色的东西,在窗帘的暗影里似乎在蠕动。莱姆斯死死瞪着它,等它变得更加清晰,等它露出它的头部——它又小又尖的脑袋,凸起鼓胀的眼睛,细长分叉的舌头——一条青蛇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莱姆斯?” 他眨了眨眼睛,蛇不见了,尽管它刚才分明就在那。吉迪翁望着他:“你怎么了?”他明显不太高兴。 “哦,我没事,”莱姆斯回答,这才发现只剩他们俩了,“他们走了?” “是啊,观察力不错,”吉迪翁讽刺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料先生,有人想窥探您的意识,”莱姆斯说,然后补了一句,“他们没得逞。” 吉迪翁点点头,拍了拍莱姆斯的背,“走,我们回去吧。” 坐在车里的时候莱姆斯仍然闷闷不乐。他刚刚遭遇了他向导生涯的最大考验,一个能在人群中隐身的向导,一个能隐藏自己还能发动攻击的向导,让他所有的精心伪装和周密计划付之一炬。听起来他妈的像该被军情局招进去的人才。也许确实是外国特工呢?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够安全的话。”吉迪翁突然说。 “什么?” “刚才那两个人想让超级向导素合法,你听到了的吧?” “哦,我记得。”莱姆斯回过神来,虽然他不确定自己听见了多少。 “但我想塔不会允许的吧?”他试探着说。 吉迪翁半晌没说话,他闭着眼睛,莱姆斯觉得他好像睡着了。这一晚对他俩都不轻松。 “刚才在宴会上有个向导,”莱姆斯开口。如果这种事以后会是常态的话他最好还是告诉吉迪翁。“他,或者她,非常厉害。” “那个想溜进我脑子的向导吗?”吉迪翁疲惫地睁开眼睛。 “不仅仅是你的,这个人几乎把所有人的脑子都翻了个遍。”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 莱姆斯点头,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从头浇到脚。 “别责怪自己,莱姆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吉迪翁捏了捏他的后颈,像他的父亲一样晃了晃他。 “谢谢你先生。”他对自己的膝盖说。 吉迪翁让司机先把他送回了家。外面下过雨,地上一个个小水坑反射路灯的光,把半条寂静的街道照得半亮。莱姆斯走向楼道。远离声色,放弃思考,全身的疲惫都浮上来折磨他的大脑。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声,他驻足转身,瞧见一辆摩托车停下来,骑车人摘掉头盔跨下车,一只手抱起一个纸箱,然后莱姆斯就亲眼看着詹姆斯·迪恩蹬着一双铆钉靴向他款款走来。 “嘿帅哥,”詹姆斯·迪恩跟他打招呼,牙齿尖尖,耳钉闪烁,“被我迷倒啦?” 莱姆斯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过世多年的好莱坞明星,而是昨天晕倒的哨兵。“啊抱歉,我把你当成别人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不过幸好他应该看不到。 “谁?” “你说什么?” “把我当成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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