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一蓬蓬乱雪,他看见披着厚重斗篷的上官婉儿缓步走来,少女特有的轻柔声调响起:“太子殿下,您回去吧,武后累了,此时不见人。” 李贤跪在地上的身影动了动,却没能站起来,上官婉儿伸手搀了一把李贤的手臂,这才将他拉了起来。 上官婉儿感受到手底下那一片寒冷潮湿的衣衫,眉头不自觉皱了皱,她暗暗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扬手披在了李贤身上,披风略有些短,盖在李贤这个成年男子身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身在其中的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些。 “太子殿下,您上次的动作太大,已经让皇后娘娘相当不满了,”上官婉儿推心置腹道,“如今,您不该来这儿的。” 李贤苦笑一声,看了一眼如今风头正盛的少女,苦涩道:“我来或者不来,母后都不会轻易饶过我的,现在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她目送着李贤蹒跚而去的身影,心头慢慢升起一丝凉意。 武后这次是因为朝中左司郎中王立本之事大发雷霆,王立本是武后手下得力之人,谁料这人竟恃宠用事,以至于被狄仁杰抓住由头要撤去职位。武后不舍手下得力之人被废,于是向高宗求情,高宗本来都已经松口,下旨特赦王立本,可偏偏李贤为了将自己的人手安插上来,便与狄仁杰共同商议,最终狄仁杰入殿谏言,将王立本的职位撤了干净。 这次的事情让武后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然长大,不再愿意听从她的话了。他们有了自己的野心,现在正虎视眈眈看着她手里那一点点权力,心中盘算着如何动手抢夺。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武后拒见太子,太子殿外罚跪半个时辰的事情发生。 上官婉儿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回忆起当初病死洛阳绮玉殿的前太子李弘,她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殿。 殿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上官婉儿身上的冰雪转瞬化成了一滩滩水洇入衣服中。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抬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回去了。” 层层帐幔之后,武后的身影若隐若现。 半晌,帐幔中才传来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官婉儿低着头退下殿,又抬手将殿门合上,转身离开时却突然听到有人躲在树丛里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又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不是,”有一个声音道,“我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在门外跪了半个时辰才回去。” “哎,皇后娘娘不心疼吗?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跪这么久,太子殿下回去肯定要大病一场了。” “心疼?她才不心疼呢!”一个声音顿了顿,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若在平时,上官婉儿早就走出去呵斥了,但这次她莫名其妙地躲入了阴影之中,没让其他人发现她的身影。 那个声音的主人看了一圈,似乎放下了心,于是便放出了一个惊天雷霆——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她的声音特意停了一会儿,卖了个关子后,这才施施然道,“太子殿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的!”
第32章 雪花被风哗得吹起,卷过屋檐,一时间上官婉儿耳边竟听不到除了风声之外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结结巴巴道:“你说笑的吧?” “我没说笑,这件事有鼻子有眼,听我给你说……” 上官婉儿耳边的嗡鸣声减弱,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迈步走出阴影,轻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群侍女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下跪求饶。 “才人娘娘饶命啊!”那个一开始神神秘秘爆料的侍女心知大事不好,涕泗横流道,“奴婢,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窍……”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看了她们一眼,随后扬声道:“来人!” 几名身强体壮的婆子上前,“才人娘娘有何吩咐?” 因为上官婉儿素日待人宽厚,性情温和,所以那群侍女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大着胆子祈求地看着上官婉儿,希望对方能宽宏大量饶她们一次。 而她的眼神慢慢扫过所有人后,淡漠道:“这些奴才妄议皇室,拖下去……”她顿了顿,转身离开,只留下两个字掷地有声。 “杖毙。” 身后的哭喊声霎时间变大,那名侍女站起来大声道:“才人娘娘莫不是心虚!这件事……” 上官婉儿眼神一厉,转头喝道:“还不把她们的嘴捂起来带下去?惊扰了皇后娘娘,我看你们谁担得起罪责!” 那几个侍女被捂着嘴拖下去,上官婉儿静静看着她们挣扎的身影,皱着眉转身离开。 这件事万万不可被武后知道,否则,太子殿下本就艰难的处境就更要雪上加霜了。 上官婉儿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步回宫。 自封为才人之后,她拥有了自己的宫殿,于是便从李令月的宫殿中搬出来了,再后来,由于吐蕃求娶太平公主,李令月不得不重新回到太平观,到如今,她们已有近一年时间未曾相见了。 当她快到殿门时,忽然有侍女快步走来,附耳道:“娘娘,郑夫人今日喝不下药。”
上官婉儿顿住了脚步,转身换了方向:“我去看看。” 侍女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上官婉儿敲了敲门:“娘,您在里面吗?” 郑月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进来吧,让其他人下去。”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心下微微一动,开口命令道:“你等先下去,自去干自己的事,我让你们来的时候,你们再来。” 侍女们纷纷点头,等门前的人撤了个干净,上官婉儿推门而入。 穿过一片穿花屏风,上官婉儿却愣住了。 她看着房中之人震惊半晌,还是郑月笑道:“怎么?婉儿不记得你崇俨叔了?” 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时,眼中都带了一丝泪意:“崇俨叔。” 明崇俨连忙搀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轻笑道:“几年未见,回来时向侍从们打听了一路,这才知道你如今风头正盛啊。” 上官婉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侥幸罢了。” “婉儿长大了,”明崇俨对着郑月道,“我们也可以稍微放心了。” 郑月含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拿着帕子捂着嘴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了手帕丝绢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娘!”上官婉儿赶忙上前,轻轻拍了拍郑月的脊背,为她抚平呼吸。 明崇俨见势,眼中一抹担忧一闪而过,不由分说伸手把住了郑月的手腕脉门,他闭目沉吟片刻,陡然睁眼,惊道:“师姐,当初那李淳风一掌打的是你的心脉?” 郑月默然。 明崇俨痛心道:“师姐糊涂啊!当初若是早与我说,何至于拖至今日,积重难返?” 上官婉儿涩然道:“崇俨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崇俨看了一眼垂目不语的郑月,又看了一眼强装镇定的上官婉儿,内心长长叹息一声,想了想道:“我来时听说这长安城里来了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神情中带着一丝悲色,“自我知道娘亲患病之后,便差人四处寻求名医,可找来的所谓神医,没有一个能救得了娘亲的性命。”她张了张嘴,呼吸颤抖了片刻,“失望太多,我如今不敢再去相信这些所谓名医了。” 郑月听不下去了,强行扬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啊?” “婉儿,”她打起精神,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轻声道,“当初是娘对不起你,娘保证,今后一定好好保养身子,不会再做傻事了。” 上官婉儿看郑月有些昏昏欲睡,便引她上了榻,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好,娘亲小睡片刻,等会儿我再与娘亲说话。” 她冲着明崇俨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便去了外间。上官婉儿把炭火烧旺,热气蒸腾。 “崇俨叔,您说的神医我会派人去查,”上官婉儿为明崇俨倒了一杯茶,收拾好情绪冷静道,“您放心。” 明崇俨点了点头,垂眸呡了一口茶,又看着上官婉儿道:“宫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上官婉儿一下子抬眼看向他。 明崇俨安抚地笑了笑,道:“我入宫时,见到太子殿下披着红色披风匆匆而去,披风并不合身,如今见你入门时双眉微蹙,鞋袜略湿,披风也没穿,猜测你大约与太子殿下打了照面,这才有此一问。” “崇俨叔明察秋毫。”上官婉儿感叹了一句,随后低眉道,“我回来时,听闻一桩奇闻。” 上官婉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了明崇俨。 茶香氤氲,端坐其中的两人却愁眉不展。 半晌,明崇俨道:“圣上那边是什么态度?”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道:“不太乐观,李贤与其家仆赵道生情谊深笃,许久不曾临幸太子妃,这事高宗反复敲打了太子好几次,但太子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注意,”明崇俨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的亲生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上官婉儿勉强笑了笑,点头道:“但愿如此。” 又坐了一会儿,明崇俨辞别上官婉儿,她将他送至宫门外时,忽然有宫侍快步上前,凑在上官婉儿耳边低声快速地说了句什么,上官婉儿骤然抬眸,眼神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怎么了?”明崇俨见势问道。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目送明崇俨离开后,她转身就走。 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当时宫侍听到的消息。 “武后有令,带走太子家奴赵道生。” 上官婉儿望向天边,心下无限忧虑。 武后,在明知道赵道生是太子李贤的唯一软肋的情况下,您此番作为,是要逼疯太子吗?当初太子弘的悲剧难道还不够吗? 上官婉儿快步上了步辇,低头吩咐道:“走,去掖庭。” 李贤在大雪之中跪了那么久,一回宫便病倒在床,一时间无数精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东宫,太医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誓要将太子从昏睡中救醒。 李贤猛然睁开眼睛,梦境如潮水般退去,转眼便只剩下依稀印象,他抬手碰了碰脸颊,只摸到两颊一片冰凉水意,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手心说不出话来。 他梦见了什么?竟让他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侍女拿着药碗走入房间,见李贤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太子殿下您醒了?”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药碗,开心道:“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守了您几天几夜,知道您醒了肯定会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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