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满肥胖的额头渗出油亮的汗珠,他僵住脸赔笑。北城是下九流住的地方,仓司大人上任六年,可从来没踏足过那块贫民窟。
王庆礼拧着眉头,看似忧心忡忡地发愁道:“殿下息怒明鉴,月前城外的确一切安好,但沂州离京城近,京师驱逐令下,灾民就近都来沂州了,短短几月间,城外就围了三万余人,每日还络绎不绝有难民涌来……”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陈帅司也是担心城中治安,外来流民越多,混入城中无所事事,只盯着打砸乱抢,这样的乱民如何还能怀柔安抚?”
萧佑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吞吞道:“漕司所言极是,不过西边旱灾未消又闹起了蝗灾,荆湖两路马上秋收,只恐秋后难民更多,这样压制怕不是长久之计。”
西边蝗灾?范满惊恐望向王庆礼,他却神色不变,看着萧佑銮道:“不知殿下有何高见教我?”
“高见谈不上,大灾之年,常平义仓可开矣。”
“大人!镇国公主果然知道了,她是冲着我们来的,完了!”范满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惶然不知所措。
“慌什么!”王庆礼皱眉斥道,“大灾之年,上表朝廷请开常平仓是常例,她提这个很正常,别自乱阵脚。”
范满想想也是,擦擦汗冷静下来,刚坐下又弹起:“大人,现在城外灾民还可以压一压,但西边蝗灾一起,只怕荆湖两路秋收无望,届时灾民东渡,朝廷一定会下旨开仓的!”
王庆礼神情阴郁,背着手走到“公明廉威”牌匾之下,沉声道:“先拖着,命人速去打探荆湖两路流民及蝗灾的情况,有消息务必第一时间报上来!”
堂外日头下沉,半落入地平线下,夕阳余晖透过窗照在王庆礼紫红色官袍上,透出一股子阴渗渗的感觉。
他面容隐在黑暗里,吩咐道:“你这几日多去找陈同江,先稳住这个蠢货,让他松松手,别闹出人命撞到摇光公主手里。入城税辨良民,亏他想得出!若是真有蝗灾……事情闹大了,一路安抚使加上季相女婿的身份,他还能在前头给我们顶一顶。”
沂州城北居住的多为贫户人家,道路两旁都是窝棚平房。
这些房屋小院大多掩着门,巷弄里许多玩耍的孩童蹲在地上,远远看到有马车行驶过来,乌泱泱各自跑回家关上大门,竟是一点孩童的好奇心都没有。
偶有摊贩商铺挤在脏乱的民居中间,从屋檐斜斜探出不同的旗标。由外往里看去,店门开一半,内里黑黢黢一片,店家看见有人经过,露出半张脸,面上带着警惕的审视。
“殿下,我听说沂州下九流都集中在城北,怎地只见房屋不见行人?按理民居之地,尤其是贫户,白日里大多门户敞开,妇人洗涮孩童玩耍,进进出出的尤为热闹,这里怎地如此冷清?”
半夏凑在马车左窗前嘀咕:“莫不是流民的影响?那姓王的还说流民住在北边窝棚里,有官兵日夜巡视未惊扰百姓,嘴里没一句真话!”
“王漕司可没说谎,只不过巧言矫饰,避重就轻罢了。”
萧佑銮偏头看向另一边,少女趴在右边的窗户上,眼眸在日光下犹如上等的翡翠玉珠,透亮逼人。
顾满被半夏罚去厨下和浣洗房干活,阿狸不识字又不会说话,手语比划一般人根本看不懂,把她一个人留在府里跟人交流也困难。
加之她对外又顶了个“摇光公主内宠”的身份,今日随侍公主见州官,半夏干脆就把她也带上了。
小哑巴一向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半夏跟着萧佑銮进衙门时就自己安安静静待在马车里,现在也一个人趴在窗前,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狸看出什么了没有?”
少女放下手中揪着的帘子,她沉吟片刻,手举在身体一半高的位置,又做了一个关门的动作。
萧佑銮嘴角漫出浅笑,对半夏道:“你呀,掌事这么多年,还比不上阿狸的眼力。”
半夏一脸茫然。
公主府里,顾满作为阿狸相处最久的玩伴,最能从她的手语里猜出意思,其余人要想看懂,往往需要她思考比划许久。
萧佑銮按下了阿狸的手,摇摇头,替她解释道:“阿狸是说:若是流民劫掠,致使百姓担惊受怕、闭门不出,那孩童见到我们,不该是这种表现。”
流民劫掠,百姓闭门不出,孩童被父母影响惧怕生人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有天然的好奇心,见到官员,见到权贵,见到这辆华美的马车,他们不该是害怕到躲起来。
车架从淮南路一路走来,半夏见多了乡民的敬畏。
但孩童更多是好奇,他们会躲远,然后悄悄探出头好奇向往地张望,而不是这样惧怕地一哄而散,像一群遇见天敌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地一头扎回窝里。
除非他们见到的,是伤害他们的人,或者,与伤害他们的人来自同一个阶层。
第12章
马车转过一个路口,都靠近北城门了才看见所谓的“安置流民的窝棚”。
窝棚只有两排,搭靠在城墙底下,每个棚子用几根木头支起来,上面盖着篷布,下边铺着草席,草席与地面之间就隔了一层稻草。
城墙上站着几个卫兵,手里捏着干粮,嘻嘻哈哈地掰成几截一点点往下扔。看着墙下的难民匍匐抓起混了尘土的粮食往嘴里塞,爆发出阵阵嬉笑。
城门口倒是站了一队军容还说得过去的兵士,交叉的长戟闪着寒光。城门旁搭着一个凉棚,凉棚里两个桌子,两名执笔小吏。
城门内外进出的百姓皆要到凉棚里排队登记,面容愁苦地掏出铜钱上交。
凉棚侧后方不远是一柄巨大的伞盖,一个一字胡的俊朗中年男人仰头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身旁侍候着两名美貌婢女,一个蹲着捶腿,一个在一侧轻轻摇扇。
“陈帅司好享受,既亲临监督不误公事,又有美人随侍一派风流,倒是颇有文人风度,心思灵巧。”
陈同江急忙睁眼,欲行礼又被萧佑銮止住,“人多麻烦,勿行大礼。”
伞盖下桌椅茶案、瓜果糕点俱全。
待萧佑銮坐下,陈同江落座作谦虚状:“承蒙殿下夸赞,既是州府命令禁止流民入城,为了沂州城百姓的安稳,下官忝为一路安抚使,自当亲临不敢懈怠。”
阿狸站在萧佑銮身后瞪大了眼睛,悄悄看向半夏。
半夏哼笑一声,但面上神色不变,嘴唇微动轻声道:“你没听错,殿下就是在嘲讽他,这个傻子没听出来。”
“殿下千金之躯,怎地到北城来了?”
“我在府里待着烦闷,出来逛逛。”萧佑銮环视一圈,状似好奇道:“日前城内还有混进来的流民劫掠,惊扰百姓,不料陈帅司治下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这么快就稳住了城中治安,先前倒是错怪了帅司,只是不知城外局势如何?”
到底是个妇道人家,离了封地在沂州无权无势,掌握不了局势,摸瞎关几个月就慌了。
陈同江抚着胡子有些得意,怜香惜玉的心思起来,声音柔和道:“公主切莫担心,城内流民已悉数抓捕,乖顺良善的安置在窝棚区,有兵丁看管,余下闹事的一律都逐出去了,我每几日轮换去各城门亲查巡视,定不会再有流民乱入惊扰到您。”
萧佑銮眉头蹙起,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清冷威严,状似柔弱道:“话虽如此,但城外流民愈发多了,帅司再是能干,沂州城的兵丁人数也有限,若有民乱,帅司便是首当其冲啊。”
她琥珀色的眸子柔柔看向对面,面上是真切的忧色,“安抚使掌一路军民之事,在此特殊时期,帅司就是沂州军民的顶梁之柱,便是王大人此时也没您重要,我来问询城外情况,就是怕流民日多,必然生乱,届时……”
陈同江脸色已然凝重起来。
摇光公主再是妇道人家好胡思乱想,也是一路的执政长官,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再良善的百姓,饿极了,人一多聚集起来也必然生乱。
沂州兵丁加上军户也不过万余,现今城外流民已聚集过三万了,再这么下去,一旦乱起来流民袭城,他一个安抚使就是拿来祭旗的!
就算逃过去,城破了,朝廷日后清算,他也是头一个!
他收敛起心中的轻视,“公主所言极是,不瞒殿下,城外流民已近四万人,这段日子每日都能聚拢来千人,且看趋势越来越多,城外值守兵丁汇报,流民里抢砸掳掠的一天好几百起,流血伤亡也颇多……”
陈同江越说越心惊,承平日久,沂州城的兵士都没多少见过血,而外面的流民再这么下去,个个都要成悍匪了!
他急忙讨教道:“殿下可有何良策教我?”
萧佑銮唇角闪过不易察觉的浅笑,柔声道:“我年纪浅,怎敢在帅司面前充大献策,只是见民乱危机袭笼在沂州城上方,心中慌乱罢了。”
陈同江这才放下方才问策时心中浮起的一丝忌惮。
看来摇光公主不过是被城外流民规模吓到,这才沉不住气跑来找他,遍观全州府,也只有手握兵权的他最能给予这个女人安全感了吧。
萧佑銮站起身,“与陈帅司一见,既知大人胸藏沟壑,心里有数,孤也就放心了。”
她回身招手,半夏捧来一个镂空雕饰的紫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摞契纸。
“这是我令人从城中粮铺肉铺采购的物资,都是我对府军的心意,帅司领府军护卫州府,实在是辛苦,望不要推辞。”
车驾走后,身旁随侍的管家捧着匣子面露询问之意。
陈同江骂道:“眼皮子浅的老东西,一些肉食米粮也值得你问,这吞了能值几个钱?那个匣子才是真正的宝贝!传令下去,镇国公主体恤劳军,日后见到公主府的人都客气点。”
“老爷,那刚刚公主说流民多了恐生乱的事儿?”
陈同江大手在两个美貌侍女腰间摸了一把,见美人羞红脸避开,这才不舍地收回视线,道:“好几万饿疯了的泥腿子在外面围着,我就是守着一大块肥肉的人,你说外面的贱民想不想撕了我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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