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只见前方一名紫衣青年向她们走来,显是留家堡弟子,先与她们三人寒暄了两句,方道:“云姑娘,有人刚刚来我们留家堡找你,这会儿正在偏厅坐着呢,你要不要去瞧瞧?” 方灵轻道:“找我?谁找我啊?” 青年道:“是振远镖局的楚镖头和他女儿。” 经过昨夜之事,楚鹏等人都对留家堡有了些隐隐的抗拒,本不愿再到留家堡来。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当他们见到独自回到客栈的楚秀,从她的口中得知云青为救她而受伤之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忧,焦急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杜铁镜给他们带来了云姑娘的消息。虽听杜大侠说“云姑娘现已无恙”,但他们毕竟没能亲眼见到云青现在的状况,又不知她到底会在留家堡里待上多久,实在不放心,终究是等不下去。 楚鹏决定带着楚秀再来一趟留家堡。 偏厅唯有一名青年接待他们,但给他们送来茶水之后,便坐到了一旁,也不说话。若是往常,楚鹏总要主动找几个话题,乐呵呵与他聊聊天,此时他倒觉得如此沉默也好,只看着窗外白雪,过得一会儿,望见雪中三名女郎联袂而来。 楚鹏与楚秀当即站起了身。 “云姑娘,危姑娘。”楚鹏扬声与她们打了一句招呼,目光看向方灵轻手臂上已包扎过的伤口,又忙忙问道,“云姑娘你现在……现在还好吧?” 方灵轻笑道:“我很好啊。一点小毒而已,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鹏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道:“谢天谢地,云姑娘你现在的身体无碍,不然我和小女那可是都要愧疚一辈子了。哎,你帮我们这么多次,我们真不知如何报答为好。” 就在楚鹏说出“愧疚”二字之时,本也想上前表示感激的楚秀脚步一顿,低下头,神色颇为难看。 她如今的确很愧疚。 愧疚自己竟对云姑娘产生了怀疑。 因为自责,她此刻已实在不好意思与方灵轻再说一句。 而楚鹏向着方灵轻千恩万谢的同时,也还不忘与危兰招呼说话。云姑娘在今日救了他的独生爱女,危姑娘则在昨日救了他与他的兄弟,于他而言,这两人对他的恩情都是比天还大。 他独独忽视的,是与危兰、方灵轻一同走进这间屋子的留烟霞。 身着貂裘的少女独立在一旁,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们良久,听他们互相交谈了良久,终于霍地开口道:“楚镖头,我问你两句话。” 楚鹏闻言一怔,也不敢得罪她,忙道:“留姑娘有什事要问?” 留烟霞道:“你很懂得知恩图报,是不是?” 楚鹏笑道:“我们江湖中人,讲的本来就是有恩必报。” 自然不是每一个江湖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然而楚鹏却一直将这四个字当做自己立身处世的根本信条,这也是他武功尽管不算绝顶,却能常年保镖不出差错的原因——他在江湖中的人缘向来极好。 留烟霞点点头,又道:“好,既然如此,危兰与云青如今对你们有恩,你们自然是应该感激她们。可是,在昨日之前呢?”她目光里流露出了明显的不解,又咬了咬下唇,竟似乎很有些难过的样子,再质问道:“那天有二十来个山匪要劫你们的镖,她们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并没有帮过你们啊?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在那时候就已经向着她们?” “危姑娘与云姑娘没有无动于衷,她们帮过我们很多次。” 留烟霞的话刚落,楚鹏还在诧异惊讶她的脸上为何会出现这种难过表情之际,只听楚秀突然开了口。 这一次,楚秀的神情居然不再犹豫,说话也不再细若蚊吟,微微扬了扬头,郑重道:“我们第一次遇到云姑娘的那天晚上,有一名贼人想要趁夜盗取我们镖队的货物,被云姑娘的同伴发现,逃出了客栈,本来我们都已不打算追,是云姑娘知道此事之后,一个人跳到了窗外,深夜里冒着危险去追人的——” 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这般大声且完全不结巴地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于楚秀而言是极其罕见的,因此她说到这儿,仍是稍稍停了下,深呼吸一口气。 危兰在这时思索须臾,微微侧首看向方灵轻,压低了声音问:“那个贼人是邓池?” 方灵轻也低声道:“她今天终于怀疑了我,我还以为她变聪明了一点,没想到……还是这么笨……” 话虽如此,她却在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楚秀紧接着道:“至于那伙山匪劫镖的那天,危姑娘和云姑娘虽未帮我们出手,可我在遇险之时,她们一直有出声提醒我如何出招。留姑娘,你说当初说她们见危不救,这根本就不对。” 留烟霞听得呆了一呆,沉默半晌,但并不意外。 从这两日危兰与云青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们两人的确也算是扶危济困的侠者。 于是,留烟霞的不解又变为了不甘。 她低下头,嘴唇翕动,也不知是说给楚鹏和楚秀听,还是在喃喃自语:“是,她们做过的好事你们都记得,我那天救过你们,没有人记得……” 言罢,她倏地转身,直接走出了这间屋子,脚步极快,头也不回。 危兰望着门外雪白天地里她一个人的背影,忽道:“昨夜夜里,留姑娘曾经在留家堡的院子扬声呼唤过留恒与、留穆、留其江的名字。” 楚秀不明白危兰为何会突然提到此事,点了点头道:“我和云姑娘、杜大侠当时也都听见了。” 危兰道:“后来我审问留其江之时,他告诉我,当时留姑娘之所以会找上他,便是因为得知了他们带走了楚镖头你们的事,来让他们放人的。为此,留姑娘还与留其江吵了一架,闹了一场矛盾。” 听到这段话,楚鹏与楚秀不禁面面相觑。在楚鹏看来,那日山匪劫镖,留烟霞虽的确有出手相助,然而要说“救”了他们,却不恰当——纵然没有留烟霞的突然出现,他们明明也绝对将那伙山匪全部打败。因此再后来,他们发现留烟霞仗着对他们有恩,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傲慢,遂极为不悦。可是,若果真如危兰所言,留烟霞竟曾经为了他们而与自家兄弟起争执,那他们确实也是应该感谢这位留八姑娘的。 危兰温声道:“多谢你们方才对我的谬赞。但留姑娘除了性子急躁一些,她并不是恶人。”顿了顿,喟然道:“其实我在昨夜之前,也对她颇有误会。我去瞧瞧她。” 说完,她也转身,出了这扇门。 方灵轻没跟危兰一同出门。 楚鹏与楚秀还在不知所措之中,方灵轻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一旁椅上,眼眸中多了几分复杂情绪,将他们注视。 庭院里,覆满白雪的梧桐树下,一方井。 留烟霞就坐在井沿上,看着前方大片白雪,直到危兰走到了她身边,她的视线也不移动一下,只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危兰微笑道:“你来和你道歉。” 留烟霞闻言登时“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危兰道:“我少时跟随长辈们行走江湖,也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人,其中我最厌恶的,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为非作歹。” 留烟霞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嘛?这里有谁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了?” 危兰道:“直到一年多前,我遇到了一件事,才发现……原来危门也好,留家堡也罢,再抑或如玉山庄与挽澜帮、渺宇观,它们都是当今江湖里的官宦权贵。” 留烟霞一震。 危兰的这句话,她从前从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此时有点似懂非懂,但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震动的感觉。 她想了一想,道:“你是说,我就是留家堡里的纨绔子弟?” 危兰摇首道:“你当然不是,这是我对你之前的偏见。不过——”她又笑了一笑,眉眼里露出的是温和的光,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给留烟霞留面子,“请恕我直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和轻轻的态度,对振远镖局的态度,都十分盛气凌人。” 留烟霞不服气地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可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危兰道:“你有做过的,你那天挥出的那一鞭,虽未打人,只是打向了镖车,但对于一家镖局而言,有时候镖车是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们是因为你的身份,而不敢对你发怒。” 留烟霞道:“我……可是……”如她所言,她自幼就是这样的脾气,类似的事也做过不少,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不对,她也就从来不觉自己有错,此时听完危兰的话,她不由得愣了半晌,突然道:“喂,你不是说你是来跟我道歉的吗?你这是在道歉还是在批评我?” 危兰莞尔一笑,继续缓缓道:“但我现在知道,你做这样的事,的确不是有意。其实,我很久以前和你一样,也做过不少我曾经不认为有错,后来细思却并不正确的事。我之前有些看不起你,这很不应该,所以我现在需要和你道歉。” 不独是侠道盟五大派的子弟,但凡是人,自幼生活在一种环境里,习惯的事,总会认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能完全怪他们吗? 危兰抬首望向天穹云卷云舒,心中思绪纷纷,自以为自己清醒了,便再看不起那些从前和自己一样的人。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傲慢? 她是在为自己之前对留烟霞的偏见而道歉,也是在为自己之前对留烟霞的傲慢态度而道歉。 留烟霞怔怔地看了危兰许久,遽然道:“你之前看不起我?” 危兰坦然道:“有一些。” 留烟霞道:“罢了,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以前也讨厌你。” 危兰笑道:“我能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
第57章 融冰 留烟霞自幼习武, 便常在长辈们的口中听说一个人的名字。 ——荆楚危门的大小姐危兰。 说她如何少年天才,说她武学天赋如何惊人,说她做事如何妥帖, 说她为人处世如何稳重,说你须得如何好好向这位师姐学习。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喜欢听这种话。 留烟霞道:“但我不生气。我爹爹和许多叔叔伯伯都常常夸你, 说我不如你,我起初是很不服气,可是后来我听说了你杀过的几个恶人的名字, 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我想, 或许你的武功是比我强。”她说到这儿低下头,安静一会儿, 那种不甘神色又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 “再之后,等到我一个人出门闯荡江湖, 我也还是常常听到别人说起你的名字, 说你如何侠义, 如何君子。我看得出来,那些人都是真心敬仰你。” 危兰道:“济弱扶倾之事,我的确做过几件, 承蒙大家青眼,也都还记得我。” 留烟霞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可是我也做过这些事的啊。我也帮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记得我?”她的语气听来似乎很凶, 全是怒气, 然而危兰注视她许久, 终于发现藏在她的眼眸的水光里的几分隐隐委屈, “我不要他们的报答,也不要他们对我感恩戴德,但至少……至少他们对我的态度也要好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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