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雨月就被卖进了妓院。 其实此案疑点重重,那绸子出现的地点实在不寻常,仅凭一个证人拿个玉佩就翻了供也不像本朝风格。而且欺君之罪该当株连九族,只是抄家发配未免敷衍。案中诸多疑点,其中隐秘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敢于指明而已。 毕竟谁也不敢得罪晁家,都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水松臣。 此案朝野震动,无人忤逆,纷纷缄口不言。朝臣们也彻底认清了朝堂之上的局势——皇帝脸色日渐灰败,连命都被晁家死死拿捏着,算是彻底被做成了一具傀儡。而晁家以晁老爷子晁节的主意为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已是再无阻拦。自此朝中也加快了站队的速度,原本依附于水家的势力纷纷倒了戈,投奔了晁家。 我只得先搜集证据,试图为水相翻案。奈何晁家将事情做得几乎滴水不漏,高夔每日东奔西走却一无所获,恨得直咬牙。当初父亲听闻宰相下狱,两日后将于市中斩首的消息,立即入宫与皇帝彻夜长谈。皇帝趁机下了台阶,名义上“看在父亲的面上”保了水相一命,将其流放千里。只是或许是命中注定,水相还是没能躲过此劫,在发配途中被人暗杀。众人皆知杀手背后是谁授意,只是无人敢将真相挑明。 处理完水松臣,就该安抚“被人陷害”的晁家了。晁老爷子对外一直是隐退之态,对加封没有兴趣,皇帝便封晁坤为御史大夫,但又留了一手,同时提拔多名文官上位,尽量瓜分晁坤的权利。晁坤自知根基未稳,便自请出京戍边。皇帝头疼边疆多年,闻言龙颜大悦,命其出任凉州节度使。于是接下来晁家总算是安分了两年,没有大动干戈地扫荡朝堂。 晁老爷子稳得很,见状立刻收敛锋芒,以免权势过盛,一朝失足。同时新一代青年人经过上代的培养,迅速成长起来,晁家新生代便以那看似游手好闲的晁燮为首,暗地里受晁节指挥不断清理着皇帝和苏王的势力。晁燮武艺高强,加之暗箭难防,我方势力不断被其削减,行动也大大受阻。 父亲和晁家暗中角力,高夔与晁燮斗到焦头烂额,我又为春欢楼的事情疲于奔命,就在这三面起火的时候,第四面墙也塌了。皇帝又送来一纸诏书,先是封我为主将,然后告诉我胡人卷土重来,让我立刻率军抵抗。 我头一次想要抗旨,当场就想违命,被高夔和父亲合力拦了下来。 我那日的表现被高夔当成后来每一次调侃我的笑料——天潢贵胄苏王女,一反庄重不顾形象公然殴打天子身边红人,当然,未遂。 这段时间忙的不止是内斗的楚人,还有辛勤耕耘的胡族。不愧是最强悍的民族,经过上次重创后迅速做出调整,仅用数月时间便卷土重来。复仇的民族也是最可怕的民族,杀气腾腾的胡人过关斩将,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打通了大楚向西的十余道防关。这把来势汹汹的长刀一刀劲透,几乎横贯了九州,以通信兵返回的时间估算,再有五日,胡刀便将插进大楚的心脏。 而皇帝手中已无强将可用。王军躁动不安,数次向上请命要求隋将军披甲。 关我什么事。 我的小姑娘还在那种地方呢。 我抗旨的事迅速传遍整个楚京。出乎我意料的是,没有人表现出一分一毫的责难,往常高谈阔论的茶摊酒巷里也无人议论,王都安静了一个下午。 第二日我照常在府中处理完公务,戴上面具出了将军府,欲寻高夔议事,却没能走出去。 我先被外面的日头晃了一下。我下意识遮了下眼睛,落手时看见了他们。 将军府外跪着整整一条街的百姓。他们无一不凝固,无一不沉默,只是垂首跪着,跪在将军府外。 我愣住了。 见我出来,百姓们纷纷抬起了头。一开始并没有人说话,直到人群中有一个老妪膝行上前,颤颤巍巍地挺直了腰:“封......封远将军,您一定不认得我,可我全家都......都认得您。” “我的老伴......便是王军老兵,一共经历了三次王军易主。第二位将军,战神牺牲的那一场,他也跟着去了,就没再回来。我生子有......生子有三,大儿子跟着边将军冲锋,八年前陷阵而亡。二儿子为边将军牵马,三年前坠崖而亡。小儿子做了您帐下小兵,三个月前,中箭......而亡。” “我一家五口,四个男丁随着二位将军征战,现今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我这无用老妪。” “将军啊,如今胡族就要杀入京了,老身死不足惜,可是您瞧。” 她哆嗦着抬起手臂,环绕在场所有沉默着的人:“他们家中......还有多少人啊。” “难道他们都......都该死吗?” 我看着一张张沉默着的脸,一张张沉默着的脸也看着我。 我再说不出话来。 可水雨月也曾这样沉默地看过我。在我受诏后,敲开相府大门的时候,她的脸色也是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沉默。 她怕我受伤,怕我战死,怕我再也回不去楚京。 而那样担心过我的人现在却被困在春欢楼中。 水雨月就活该受罪吗? 见我迟迟未答,于是有第二个人站了出来。这次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如第一个老妪一般膝行近前,也不触碰我的袍子,同样是挺直了腰:“将军也有重要的人吧。” “将军可有父母,可有兄弟,可有姊妹,可有妻儿,可有邻居,可有好友。” 她沉静地看着我,眼里含了点泪光:“今日大楚已经不复昔日强盛,四境之内,再无将才。徒有王军十三万,年年国库年年银。” 听闻胡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淫辱妇女,残害老幼,连路边的刚出生的细弱野狗都不放过,一并随城屠尽。 听闻女人的哀哭闻其声便如见其衣不蔽体的惨态,听闻受难百姓的眼泪飘起了遍地的亡魂,听闻朱门大户宴饮酒肉的恶臭引来了城外的秃鹫鬣狗。 “将军啊,战士们不能没有将帅,您的亲友也不该失去生命。” 周围跪着的人们还是那死一样的沉默。一家家商铺打烊的门脸围绕着我,攻击着我,缄默无声地控诉着我。 你为什么不上战场。你为什么不保护这些人。 为了救一个人,剩下所有的人就都该死吗? 第三个人是个精壮彪悍的男人,背一口大刀,裸着膀子。他如同前二人一般膝行至前,将刀插进石板里去,低眉敛首道:“我是个屠夫,愿为马前卒。” 我望着那口刀,刀柄已经磨得很旧了。 这时候第四个人也近前来。是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小小婴儿纯真无邪地笑着,稚嫩的手掌拉住了我的衣角。 这妇人哀求道:“封远将军,救救我们吧。” 先前三人重复道:“封远将军,救救我们吧!” 一条街上跪着的人俯首道:“封远将军,救救我们吧!” *** 临行那日,我起得很早,在府中换装。 高夔问我为什么要去,问我你不想救水雨月了吗。 我沉默良久,束紧了腰带,和他道:“国有难,吾当战。” 他看了我一会儿,笑道:“看来你还没被仇恨烧坏了脑子。” 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国难当头,怎可退缩?若是今日我为了一己私利放弃守城,明日城墙倒塌四散逃难的就多我暮城雪一家。届时国破家亡,复仇还有什么意义? 胡人首领柴达木率军亲至,胡军长驱直入,在楚京的最后一道防线白城前虎视眈眈。 子衿和户衣跟着我上了战场。 面对着城外黑压压的胡族兵马,白城人民惶恐不安,但还是全力支持我军抵抗。当夜我学主将誓师,本以为会冷场,心里甚是没底,谁知竟意外的顺利。全军乃至全城的人们士气高涨,大呼杀敌卫国。那些激励人心的语言自如地从我喉间滑出,我这才意识到,主将身上的许多东西,早已在猎猎寒风中附着在了我的身上。 也可能是因为我讲话前先站在寒火天旁边放了两炮。 这威力盖世的大炮不仅能使大楚的人民安心,也能使我安心。我背着大弓,喊了誓词,摔了酒碗,于是全军如我,我如全军。 我们坚守白城,一个月后我再次等到了天机,这次野火燎原,烧断了胡人进京的雄心。 同样也将京郊三十里烧得寸草不生。此举实在无奈,胡族来势太盛,我军固守小城处处不利,火攻可以最大化减小我军的伤亡。战后王军祭天,又答允平乱后为京郊修缮。皇帝自是为我做盾,不仅没有责罚我,还从后方不断调来烈酒火油,算是为我助阵。 柴达木兵败溃逃,我军乘胜追击,期间大小兵刃相接不下数十次,终于将胡人赶出了西阳关。我学边声起稳定民生,鼓励经济,又修缮边防,巩固城墙。这场战争彻底打完,再班师回京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这期间我从未离开过西疆。 繁华的楚京对于焦残的西土来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国度。 我也两年没有见过水雨月了。 并不敢想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蝴蝶不传千里梦。 子规叫断三更月。 水雨月应该又把我忘了。 我安顿好西疆的戍防,就回了楚京。 每当我走在大街上看楚京的繁华,听见别人说“花魁昨晚又跟了谁”,“不知廉耻”“人尽可夫”“千人骑万人乘的婊子”,我总是无比难过。 慢慢的我便不愿意再上街了。虽然我很喜欢洒满阳光的街道,落日夕阳下的城墙,也很喜欢冠芳斋的桂花糕,和光堂的机械,还有在茶馆里听一听西疆最近的消息。 我有许多深重的悔恨,所以我一遍一遍地想念你。 那人就成了我后来每一次拨开回忆时心脏破碎的痛苦。 你曾对我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一直记得。是你忘了。 我也逐渐在漫长的时光中学会了等待。只是子衿和我说话越发恭敬了,我没问他为什么,他却自己说了出来——少主的脸越发像那塞北的荒原,又冷又硬。他巴不得我笑笑,为此常常与户衣合伙逗乐子,好歹也给我身边带来一些活气。 我最后决定从春欢楼内部下手,在其中安插了身边的亲信,将会导致花女们丧失记忆的药物停掉。知道她不会再将我遗忘,我便又一次踏进春欢楼。长久的时光流淌而过,我终于再次遇见了你。 你说你不记得我了。 没关系,我会告诉你。 我于上元节那日再次遇见她。那时水雨月跳了一支舞,就是从前名动九州,冠盖京华的那一支舞。也是她在我生辰那日,跑来找我跳给我看的那一支。 又是赢得满堂喝彩。却少有人知,这舞的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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