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是尊贵的,颜色是惨淡的,周围还残存着烈火焚烧过后的痕迹。地板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人一踩并不浮动,反而踏出一个个苍白的脚印。 少年暮渊在长长的殿中行走。他垂头望着自己,见自己身上穿着东宫太子华贵的衣袍。 他再一看周围,就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围灯火摇摇曳曳,很远的地方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他仔细听,一共敲了三下,一快两慢,喊的是“平安无事”。 暮渊心里几乎要笑出来,平安无事。若是果真如此便好了。 他了无趣味地往前走,这殿好长,长的他忘记了是走到哪里的时候嗅到了灼烧的味道。 少年暮渊不知道三更半夜太子东宫为什么会失火,正如他也不清楚三更半夜好友晁坤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宫。 两旁的灯架朝他倒下来,烛火从烛盘里往外跳,在空中便猖狂地膨胀了好几倍。火焰掉到他的华服上,沿着暗纹一路向上,灼出更加漂亮而古怪的纹路。 少年暮渊不知何时已经跌倒在地,眼前落满铺天盖地的火焰。 他一阵恍惚,又不知何时,他听见了晁坤的声音。 “殿下!太子殿下!” “怀殷!你在哪儿?” 那声音越来越近,少年暮渊心中一阵狂喜,跌跌撞撞地想要爬起来,大叫道:“子婳!子婳!是你吗?” 过了片刻,晁坤撞破火焰冲了过来。他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死尸一样的惨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看看暮渊,道一声得罪了,剥竹笋一般快速剥掉了他的衣服。而后他将自己淋湿的外衣脱下来,扬手披在他身上。暮渊还望着他白色的里衣发怔,晁坤已经将他拉起来,飞快地向遥远的殿门跑。 火焰舔噬着天花板,不断有东西从头顶落下。晁坤抱着他旋转躲避的时候,暮渊的目光几乎是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领口。两片衣服松松垮垮地半遮着躯体,垮出来一片极其白皙的肌体,和上面撑着的两块瘦削的锁骨。 晁坤的手掌满是滑腻的汗水,也不知道是因为形势焦灼还是被火烤的。又是一个青铜的兽头砸下来,少年暮渊闪避时抬手一挡,手臂顿时一阵酸麻,不经意间松开了晁坤的手。 晁坤脚步稍顿,回身想要拉他,头顶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二人同时抬头,看见大殿的木梁摇摇欲坠。 晁坤眸子里一捧火光越放越大。 大梁砸了下来,巨响之中还夹杂着血肉被碾磨的声音。他的骨头被打碎,卡在皮肉里,咯咯嚓嚓的。 暮渊头皮一阵发麻。周围热极了,寒意却从他身体深处不住上涌,冰冻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声音是暮渊永远的噩梦。 少年暮渊直到被推出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殿下的脸贴着烧焦的地板,汗水和灰烬黏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发直的目光呆板地落在前面。 他的好兄弟晁坤躺在地上,右小臂压在那看起来永远不可能被搬动的大梁下。 火焰从大梁爬到了他身上,一瞬之间便将那截衣袖烧尽,开始炙烤下面的皮肉。 东宫大殿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其间烧糊的肉味显得格外突出。 “子婳!”少年暮渊撑着地,连滚带爬地冲到晁坤身旁,拼命地又推又拽,急红眼了就直接拔出长剑劈砍。 百年大梁不为所动。 “殿下......” 晁坤望见了不远处的殿门,和外面清朗的月光。他目光转回屋内,烈焰步步紧逼,几乎将他们包围。 “子婳你放心,我很快救你出去......” 暮渊抱着大梁,双腿抵着柱子,将自己作为支点拼命地推,推到额角爆起根根青筋,脸面涨得赤红。 他两袖都烧着了,没时间去灭,只拼死顶着那根木梁想要把他的好兄弟救出来。 “殿下,晁坤死不足惜,但殿下万金之躯,不要为我浪费时间......出门一直向前走,有禁军可以接应殿下,您只要——”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死不足惜,你是我兄弟!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暮渊比那大梁还固执,爬起来举起长剑又砍又撬。 晁坤躺在地上想,他这辈子能遇见暮渊,大概是所有前世历尽艰辛修来的福报。 晁坤的眉眼被噬天的烈焰涂上一层温柔的金黄。那颜色出现在他素常苍白的脸上便显得分外柔和,有一种云雾半遮夕阳缓慢的美感。 “殿下。”他轻声道。 暮渊不说话了,他已经将大梁移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再来一点,只要再给他点时间就能将晁坤救出来。 晁坤却已经看见爬上暮渊领口的火苗。 他望着暮渊,眉眼间掠过一丝令人不解的柔色。暮渊长剑又一次落下时,晁坤猛然坐起,瞧着剑锋的方向将右肩向前一送。 手臂绷直了,而后突然一松。 暮渊眼前忽然爆开一丛血花。 他面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残忍的血洞,瞧着大概是一个手臂截面的形状。惨白的骨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在太子殿下面前。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东西,剑锋上的鲜血肉渣稀稀落落地往下淌,最后汇聚在剑尖上,分外缓慢分外优美地滴落,隔着靴子烫伤了他的脚。 “子婳。”他小声道。 晁坤甚至都来不及为自己包扎一下伤口,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依旧压在大梁下的断肢,将红岑岑的断臂往身后一藏,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拖着暮渊向外跑。 暮渊眼神发直,表情惊恐,行尸走肉一样被他提着,拖着,扯着带出了东宫。 他后来时常在脑海中构想,复盘那日的情形。要是没有......如果这样...... 一切就都好了。 他有很多个要是,如果,就好了。 红日 皇帝没睡好,早朝好不了。 这是大楚早朝的金科玉律。 暮渊虽然没什么号召力,但起码也是个挂牌的皇帝,龙袍穿了这么多年,脸往下一沉还是挺吓人的。 至少有一定的威慑力。百官今日议论纷纷的声音小了很多,只在私底下传一些自以为只有两个人才能发觉的小动作。 “陛下昨夜好像没休息好。”有人很忧愁地怼了怼同僚。 同僚比他忧愁得多,大概是最近运道不好。他嘴唇无声地开合,念着什么佛祖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满天神佛保佑云云。 满天神佛并没有保佑他们。今日朝上有一场令百官战抖的鏖战。 他们的战抖,只是因为两个人的交锋。 “众爱卿,对于东宫三师......可有合适的人选啊。” 早朝的时候,皇帝坐在龙椅上问了一句。 下面站得整齐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起来,也有人悄悄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龙椅上坐着的九五之尊。天子的眼神隐在十二道冕旒后,稍微垂着,并不能看清。 皇帝虽是没有实权,却也无人敢再抬首瞧上一瞧,唯恐冲撞了皇帝。 只有一人不同。 那人立在百官之前,单独空出来的一块地上,也没人胆敢与他站在一处。那位置格外地尊贵,本朝还未有人有资格和胆量站在那里,承受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压。 那人不仅站位突出,姿态也特别,不似百官垂首,反而平视前方,极其不合礼制。奇怪的是,如此无礼的做法竟未有人指责半句,众人甚至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仿佛那人不这般表现才是不正常。皇帝也不发一言,像是习惯了,甚至将其当成空气一般,从不将眼神落上去。 “陛下。”大鸿胪赵武上前一步,傲慢道:“臣以为,御史大夫晁坤可当太师。” 晁坤二字一出,刚刚还暗潮涌动的朝堂霎时安静下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被点名的那位因“以色侍君”和“图谋不轨”而著称的大奸臣立在最前面,闻言慢慢将目光落在暮渊面上,隔着冕旒与他对望。 这位有段时日没上朝了,说是家中小儿顽皮,为人父亲当严加管教。今日倒像是算到有这么一招,掐着日子过来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晁赵向来算作一家,赵武此言必是晁坤授意。现在晁坤不置一词,看来是对这太子太师之位势在必得。 暮渊没说话,也不看人,殿上就这么一直静着。 晁坤以目视一人。那人顿时面如土色,迫于晁坤威压还是战战兢兢地往下一跪,当堂对晁坤一通口不对心的歌功颂德,然后以首叩地,跪请将晁坤加封为太子太师。 那段颂词听来有些假,倒不是他不用心,实在是晁坤没什么好的风评,天下人皆知晁坤晁御史惯会狐媚惑主,并且心怀歹意,皇帝的身子就和他家脱不了干系。就算他在凉州守了两年,其中因由大家也清楚得很,只是迫于上层掌权者威压,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他这一跪算是开端,晁赵一党的全都跟着跪了下去,一片荐举御史大夫的声浪。 暮渊总算是笑了一下。 晁坤瞧见了他这一笑,刚才还平静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反正绝不是高兴的意思,倒像是掉了面具,露出一点阴鸷之色。 “众爱卿所言甚是,”暮渊一句话七个字活活咳嗽了八声,柔柔弱弱道:“只是,御史大夫乃朝中要职,撑梁柱......柱国,日理万机,怕是没有那个精力教导太子。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真不知还能有谁,可为朕,担......担这等重任。” 尚书左仆射杜升立刻上前一步,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愿荐举朝中一人,此人乃当代大儒,学识渊博,弟子众多,可以担此大任。且此人秉性端肃刚直,襟怀坦白,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可当此位。” 这指向性简直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众人悄悄看看晁坤后面持笏而立的官员,又悄悄看看皇帝是什么表情。人人都听出来杜升说的是谁,唯独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一无所觉般饶有兴趣地问:“哦?杜爱卿所举何人?若此人当真如卿所言般冰壶秋月,朕倒是愿意立即加封。” 杜升笑道:“右相李直,李文台。” 李直就站在不远处,端正地持着笏板,谁看了都会赞一句芒寒色正,冰壶玉尺。他能有今日的声名并非只靠姿态,为官多年辅佐两代帝王,清正廉直人人敬仰,以从不进昧心谏言而闻名。这位曾和左相水松臣齐名为翰墨双杰的右相李大人此刻立在那里,就是风骨无限。 “好!”皇帝“恍然大悟”,就跟从来不知道有这人似的欣喜道:“爱卿所言甚妙!众爱卿有意见吗?” 这话问的,谁敢有意见啊。更诡异的是晁坤居然没说话,就更没人敢出头了。皇帝似是也甚为惊讶,看了晁坤一眼,然后转头又问右相:“文台意下如何?” 李直躬身一拜,郑重道:“臣必殚精竭虑,不负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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