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萦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是在对方缠缠绵绵的目光下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她觉得,这个满脸几乎要发出圣光的女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个傻子。 淑贵人没等到顾怀萦的回应,她也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吩咐下人去取糕点食物。低头握着顾怀萦的手,就要用自己的帕子擦掉她手指上的黑灰。 顾怀萦刷的收回手,莫名与刚刚落荒而逃的艳鬼感同身受了。 淑贵人也不生气,兀自微笑着:“别担心,这些日子只是因为长公主病了,宫中兵荒马乱的,大约才怠慢了您。刚本宫遇到了长公主,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等您斋戒三日祈福后,长公主定能大好,彼时您便是功臣一件,本宫会去同陛下和姑母求情。天圣女虽来自南陵,于中洲而言身带原罪,但只要您一心为我中洲,中洲也并不会亏待于您……” 淑贵人一开话匣子,几乎就不带停的,哪怕没人回应也能自顾自地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哲学,其中带着对顾怀萦境遇的怜悯和疼惜。 话正说到兴头上,下人取了小食和糕点过来,满满摆了一桌的甜食看得人发腻。淑贵人热切地招呼着顾怀萦,燕窝软膏直接递到了面前。 顾怀萦紧紧抿着嘴,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饿了。 她在这个瞬间突然有点想念艳鬼,虽然艳鬼也拿来了特别糟糕的食物,但是艳鬼努力学了南陵语。 艳鬼知道她听不懂中洲语,所以很少用中洲语说话,哪怕说了,也会努力用肢体和神情表达出来,让她能明白。她们之间的交流很少,甚至乏善可陈。 但是艳鬼在注视着她。 顾怀萦并非没有感受到来自淑贵人的善意,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她此刻并没有被看着,甚至并没有被期待回应。 这样的感觉,就像她还在南陵时,坐在天圣女的神座上。无数人来向她祈祷,向她忏悔,向她乞求日后的荣光与宽恕。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望着他们拜服在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前。 推拉恍然间,思寥宫中又进来了两个人。 淑贵人轻轻唤了一声:“云冉姑娘。” 云冉没想到自己会和淑贵人碰个正着。她在宫殿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时就差觉得不对,但想到殿下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进来,先是礼数周全地对淑贵人行礼,才将手里的食盒打开,勉强从满桌的食物间找到点空袭,将食盒里容汀亲手挑选的几道菜摆了上去。 青花椒炒的几道小菜,闻上去辛辣扑鼻。 但看着……很有点寒酸。 云冉看向顾怀萦,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声音清淡温和。 云冉:“奴婢奉长公主殿下的命令,来给您送些吃食。长公主殿下得知天圣女将入佛堂为她祈福,心下感恩。殿下命奴婢告诉您,近日多有怠慢,让天圣女伤心了。南陵战事与天圣女无关,您为了两国和平来到中洲,不应承担因战争而产生的怒火和恶意。” 她带来的宫人竹茵立刻将这句话翻译成南陵语,轻轻落在顾怀萦耳边。 顾怀萦抬起头,眼里很浅地掠过一些情绪。 这是除了艳鬼外,第一次有人……与她有了交流。 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只是……长公主?和她有什么交集吗? 以及……什么佛堂和祈福? 顾怀萦难得听懂了话,却又被话中的信息弄得云里雾里。 淑贵人已经颇为感怀地笑起来,柔声道:“长公主果然心善,这些微末小事都挂念着。” 云冉垂下眼睛,就着长公主心善主动和淑贵人攀谈起来,给顾怀萦留下了用餐的时间。 竹茵小步走到顾怀萦身后,无视淑贵人的点心,低声给她介绍起容汀准备的食物,一边说一边部菜摆盘。竹茵是个圆圆脸,笑起来带两个梨涡的姑娘,豆蔻年华,看上去天真烂漫,但手脚十分利落。 “淑贵人和云冉姐姐在聊长公主殿下呐,嗯,奴婢就知道,淑贵人特别喜欢我家殿下。”竹茵小声笑着,“天圣女放心,之后有什么听不懂的,奴婢都会告诉您。您多吃点,小厨房很少做这样的辣菜,要不是殿下特意吩咐,可能只会煨个鸡汤。” 顾怀萦吃得脸颊鼓鼓,闻言心中一动,悄声问:“长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好奇心这种奢侈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把竹茵问住了,她想了想,又笑起来,回答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呢。嗯……殿下是个好人,还是个大美人儿。” 她说着,好像怕顾怀萦不信,又补了一句:“如果用南陵的说法,殿下比骨绮罗还要美呢。” 比骨绮罗……也就是,比艳鬼还要美吗? 顾怀萦抿了一口糕点,不太相信。 另一边,淑贵人同云冉聊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打听不出长公主的病况,问出的所有问题都被云冉四两拨千斤地轻轻揭了过去。淑贵人爱哭,一时觉得受了委屈,差点又要掉眼泪。 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她是奉了太后的命令,带顾怀萦入佛堂的。 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了。这是为长公主祈福的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怠慢。 淑贵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不再理云冉,转头对顾怀萦说道:“那个,天圣女,还……还请你,请你跟我走吧……” 竹茵认认真真地翻译,连磕巴都翻译出来了。又仗着淑贵人听不懂,接着那句翻译小声道:“我们来之前长公主殿下说了,您别害怕也别担心,倒是进了佛堂该吃吃该喝喝,什么劳什子祈福,根本不用管,对外随便做个样子就好。天圣女千万别担心……” 淑贵人:“我刚才那句话,翻译成南陵语……有,有那么长吗?” 竹茵顿时闭上嘴,恭恭敬敬地跪地胡说八道:“南陵语赘余太多,中洲话两三个字,南陵语就要长长的一句,再加上奴婢还不太熟练,请贵人恕罪。” 淑贵人不疑有他,又过来牵顾怀萦的手:“走吧,不然太后娘娘等急了……你放心,太后娘娘心慈,不会太为难你,而且我也会……会帮你说话的。” 顾怀萦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动,只是淡声说了一句话。 淑贵人第一次听到顾怀萦讲话,微微一愣,下意识茫然地看向竹茵。而听懂了那句话的竹茵已经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给淑贵人翻译。 竹茵:“天……天圣女说,她的手常年接触毒物,恐怕有什么残余,虽然应该不至于伤人性命。但……那个……贵人还是不要碰比较好……” 淑贵人愣了三秒,发出一声尖叫。顾怀萦静静地揣起手,不知怎么的,微微露出一丝笑来。
第06章 蒹葭苍苍 太后寝宫,乾宁宫。 中洲三殿十二宫,乾宁宫为十二宫之尊者,梵音袅袅,小檀香气温雅端宁。 寝宫中,太后面色铁青,握着佛珠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容汀含着微浅的笑意,老神在在地吹着茶沫子,心里惦记着顾怀萦是否已经吃上饭了。 她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惹得太后更加怒火滔天,重重将佛珠往桌上一拍。脆弱的木珠串绷断,拇指大小的老山檀木珠散了一地。 太后:“容汀,你现在可是放肆了!你连母亲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容汀垂下眼睛。 她依旧在笑,她生得美,不是那种妖娆的美,一张脸明艳大气,偏偏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带着狐狸似的狡黠,整个人看着都鲜活了起来。 她笑时全然不像个男子,所以坐在皇位上假装陛下时,总得板着张脸目光冷峻,倒也贴合了她那兄长的性子。 容汀板了半月的脸,如今温言笑着,恍然还是曾经承欢太后膝下的小女儿。 只是说出的话却是残酷的:“母亲,女儿当然愿意听从母亲的话,即使母亲的命令,是想让女儿去死。” 太后嘴唇一抖,下意识想要盘珠冷静,却发现自己日常用的佛珠已经滚了满地。容汀似乎看出太后的心思,微笑着弯腰捡起一颗佛珠,摊开太后的手心,轻轻放在交错的掌纹上。 太后紧抿着嘴唇,不到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宜的面孔上终究展现出一丝衰老。 容汀干脆将一切挑明了,声音依旧温软含笑,字字诛心:“儿臣知道母亲想做什么,令天圣女为女儿祈福,三日后,便让女儿‘薨逝’。” “一则,长公主容汀停了灵出了殡下了葬,从此女儿再没了身份,只能做皇兄。” “二则,将此事推在天圣女身上,怒斥天圣女用心不诚包藏祸心,害死长公主……中洲搭上一个长公主,南陵再无法说什么。从此,哪怕不能直接杀了她,却也是揉圆搓扁,任由母亲。” “三则……咳,可能有三则吧,不过女儿暂时没想到。” “但总归,这的确是一石不知多少鸟之事,只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女儿愿不愿意死呢?” “若是某日皇兄回来了,长公主却已死,女儿还能做谁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连日绵绵的细雨似乎变大了一些,她们坐在空旷的宫殿内,几乎能听见雨滴砸在屋顶上的回响。太后面色青白,目光中似乎有隐约的惊惶。 这样熟悉的氛围让容汀恍然一瞬,想起了她和顾怀萦真正的初见。 那个……并不美好的初见。 太后:“蒹蒹,你莫要如此想……” 长公主容汀,小字蒹蒹,取蒹葭之意,本是先皇和太后相爱的证明。 容汀笑了,那笑容里几乎有几分残酷的味道:“那女儿该如何想?” “若皇兄真有一日能回来,或是太子长到足以担负皇位的时候,母亲打算如何处置女儿?” 太后紧紧握着手中那颗佛珠,合上眼睛:“蒹蒹,你终归是哀家的女儿,至少要相信,母亲不会见你……见你夭折啊……” 容汀微笑道:“既然如此,母亲会同时拥有女儿和儿子,一个都不会失去。三日后女儿痊愈,还请母亲为替女儿祈福的天圣女记上一功。” 她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有种微妙的暧昧:“毕竟,天圣女为和亲而来,即将成为朕的妃嫔,便是朕的妻子。还希望母亲不要让在妻子和母亲间朕为难。” 说罢,容汀行了个男子礼,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 太后大口喘息几下,手指终于松了,掌中佛珠滚落在地上。她合了合眼睛,轻轻叹了声:“孽女……” 她转头唤道:“福禄,陛下同那位天圣女见面了?那狐狸精施了什么法子,让陛下替她出头?” 福禄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连连叩首道:“太后娘娘息怒,陛下并未去过思寥宫……依奴婢看,只是她跟太后娘娘您怄气,才拿天圣女做了个筏子罢了。陛下年纪尚小,不懂娘娘您良苦用心,也是能理解的,只待日后好好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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