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浅的金色头发垂落下来,似一场旧金山的梦。她握紧我的手腕,哄小孩的语气, “好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我不讲话。她又很配合地蹲下来,感觉是很标准的很没有形象的亚洲蹲姿势。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嘲笑,我没有怀疑。 她蹲在我头顶,倒着看我。 眼睛在我的嘴巴上,嘴唇在我的眼睛里,头发落在我的睫毛上。 像一个颠倒的镜面。 好怪啊,这两个人。要是有其他人路过,看到我们,肯定要这样想。 以至于我毫无根据地提起一件事,“这个角度看我们两个长得还挺像的,都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这只能证明我们都是人类。 而她用这样的姿势盯了我很久很久,她终于叹一口气,很轻,被我的眼睛吸进去。 然后拍拍我的脑门,眼梢的笑很轻地落到我的嘴唇上,快要被我吞进去, “这么巧啊,请你吃麻辣烫啊。” 我大概笑得连自己的眼睛都找不着了,但还是能找到她的。甚至很顺从地被她拉了起来,跟着她离开头顶的查令十字桥,拐到一条更狭窄的街,染了一身蒸腾的烟火气和火锅气,掀开布帘,走进一个热火朝天的麻辣烫店。 原来她最近喜欢吃的麻辣烫,只是清汤煮几片菠菜娃娃菜木耳西兰花肥牛,再在一碗醋里加一点辣油当蘸碟。 而我始终坚信来一座城市就要体会这座城市的特色,所以我点了微微辣。 够了,起码汤还是红的。我这样安抚自己。然后又问她, “听说吃麻辣烫可以减肥?” 她正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西兰花,蘸了点醋,听了这话掀起眼皮看我,仔细端详,然后回答, “你已经很瘦了。” “我妈也这样说。”我被微辣辣得嘴巴有些烫,说话还有些含糊, “她说我瘦了好多。” 特别是从洛杉矶回去之后——我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直觉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聊起过去总是令人尴尬的。不管那是怎样的过去,总和现在不太适配。 不过就算我没有提起,她似乎也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什么,抬起眼盯了我好久,久到麻辣烫店里的热气被几个来来去去的人带走了。 才缓缓地说,“你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 不知为何,明明加州梦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如今再和她面对面提起加州那些事,却觉得好遥远,仿佛只是一场我们一起做过的梦。如今梦醒了再遇见,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咬了一个撒尿牛丸,有些局促地攥紧筷子,隐去自己无名指上那一道疤,只问她, “那你呢?” 我觉得她那个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我猜她不太愿意同我讲。 如我所料。 她对我给出的答案点点头,对我提出的问题却十分不在意, “不算严重,没过几天就好了。” 好像时间转到八月份,六月份留的那些血就都变成了假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是很温吞地点一下头,过程中再没有其他的话。 其实有一点失落。 再同她讲起加州,我迟缓地感觉到,她和加州一号公路的她不太一样了,没有那么洒脱浓烈,整个人看上去很单薄。甚至刚刚我第一眼看到在马路边上坐着的她,在我朝她走过去的五六分钟里,我都有些恍惚,以为我像那种老套的电视剧情节里演的那样,将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认作是我的女主角。 幸好不是幻觉。 我走到她面前,她还是她,染过头发,换了穿着风格,瘦了,比六月份的时候看上去肤色更白,有些颓郁,手里却还是那根便宜的红酒爆珠烟。 虽然某种程度上还是很吸引我,虽然在她看来,我可能也跟在六月份时的不太一样……但在聊过几句后我突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讲。 仔细想想,应该是因为我没想过我们会再见面,也早已经说过道别语。 而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戏剧情结在作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旅途中结识…… 所以旅途结束后注定无法延续那时的轰轰烈烈,只能是之前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吗? 可两个人不说话,只面对面吃饭的感觉也很好。 胡思乱想间。 她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把筷子放下。我看她点的那么一点点菜都没吃完,愣愣地问, “这不是你最近很喜欢吃的麻辣烫吗?不多吃一点?” 她懒懒地撑着脸,看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我没有太喜欢太讨厌的食物。” 我对此表示理解。 也很突兀地想起——我曾经在加州和她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所以到了重庆,她才对我这样讲吗?所以她也想请我她喜欢吃的食物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觉得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肺之间蔓延开来,让我觉得开心,并且讨回了熟悉感。 这时她的目光瞥到我放在一旁的相机,问我,“你来重庆拍照的吗?” “不是。”我说,“我来看一个展。” 没有说是飞鸟主题的展,而是很大方地邀请她看我拍的照片, “当然也拍了很多照片,我觉得都挺漂亮的,你可以看一看。” “这是个很漂亮的城市。”趁她低眼看照片的间隙,我补充。 然后她又自然地接话,“你喜欢让漂亮的东西一直漂亮下去。” 摇了摇手中的相机,盯着她笑,“这也是一种维持的方式?”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弯起了眼,之前那些静默的、局促的、失落的时间已经过去。 好像两个新的人,也可以记得旧的事,然后重新交朋友。 “对。”我笑得眼睛眯起来,眯着眼看拥挤繁杂的麻辣烫店,她的存在感特别突兀。一时忍不住,我又讲, “而且我是学雕塑的,这应该也算吧?” 她也笑了,放下还亮着的相机,那上面有一张相片,是我在七月份拍下的金门大桥。 七月份,从洛杉矶再到旧金山的返程路很漫长,我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要再租一辆车自己开回去。 然后我一路向前奔驰。 在一天傍晚到了金门大桥,旧金山的最北端,跨过去,前方就不再是加州一号公路。 我在那里停了很久很久,甚至有想过,如果我和她一起返程,是不是两个人都会来到这里,靠在车边同看一场日落。 于是此时此刻,她会出现在这张金门大桥的照片里,藏在我的相机里。 不过世上从不少阴差阳错。 七月份我没有跨越金门大桥,照片里没有她。八月份我跨越了重庆的查令十字桥,还是将她装到了我的相机里。 而她如今再次坐在我面前,对我笑,“我是开理发店的。” 很像一场剖白的开始。但怎么说我也不信她是开理发店的。 特别是在这之后,她指了指麻辣烫店外的那家店,“就是那家店。” 我往后看。 隔着氤氲的雾气,马路上杂乱的脚步,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我看到对面果真有一家理发店,卷闸门半拉着,玻璃门上用红色胶带贴了一个“玉”字,两旁的旋转灯也已经关了,很旧很老的一家店。 我不信真是她开的。 再回过头来,我看到她还在看着我,眼底的好笑不是很能藏得住。 于是我知道她在骗我,并且是很拙劣地在骗我。 我很配合地被她骗,用筷子夹一片自己碗里的海带给她,海带真的很辣很能吸油。我现在嘴巴麻得那么厉害都是它害的。 又望着她,很坦诚地说一件事,“我今年二十岁。” 她看了我一会,重新拿起筷子,吃我给她的海带,慢悠悠地吃完了,才给我夹她碗里的木耳,看着我说, “我二十四岁。” 我不爱吃木耳,这种菌类食品介于我完全不能接受和我非常喜欢之间,我每次吃麻辣烫都不会点它,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存在感。 但我还是乖巧吃下了,再夹一块玉米给她,“我六月二十一日生日。” 她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玉米是非常难处理的食物,想必在陌生人面前吃的话会很没有形象。 我有些幸灾乐祸。 想看她到底吃不吃,但又不太忍心,正想给她换成平菇。在这之前,她先做出决定,咬了一口玉米。 有点狼狈,但还是很漂亮。 我撑着脸笑,看她吃。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看到我们在玩这样的游戏,肯定会觉得很幼稚很亲密。 谁会想到我们一个小时之前才见到面呢? 吃完之后,她擦了擦嘴,嘴唇变得有些红了,应该也是吃不了太辣。 “我也六月二十一日生日。” 这件事让我很讶异。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寻到在开我玩笑的意味。 可是没有,她始终很冷静地注视着我,我知晓她真的和我同一天生日。我虽然讶异,却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巧。” 我说,并且想到我没有送她生日礼物,而她用她的火机抵押,送了我一件泳衣。 我是不是得送一件礼物给她?在离开重庆之前。毕竟二十四岁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日。而且和我在同一天。 北半球最漫长的一个白昼,是我们两个的生日。我很满意这样的巧合。 “是啊,好巧。”她说。 游戏继续。我们碗里的土豆藕片菠菜肥牛面筋豆皮蛋饺,一一被交换了口味。 我也从中获知了许多她的信息。 之前在加州读管理学硕士,去年刚刚毕业,英文名叫Zoe,六月份回国才来到重庆,目前正在学游泳,刚刚点烟其实没有抽,因为最近想尝试戒烟,可能也是因为戒烟所以胃口不太好…… 一个轮廓清晰的人逐渐出现在我眼前,但又不是太明确,这反而让我生起更多的新鲜感,只剩下那家理发店是否真的是她的这件事还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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