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内关节的伤口割得有些厉害,皮开肉绽,里面还沾着些石子碎屑。她努力伸直蜷缩的手指,一条项链从她手心垂落下来,无力地在空气中荡了一下。 喧嚣鼓噪的救护车声沦为背景,项链上面是鲜红的、浮滑又混着脏污的血,不停地往下淌。 从意识到车冲出去的那一刻,到后面连续在坡上冲撞翻滚,再到最后落水。付汀梨一直死死攥住这条项链。 她说不清为什么,在意识到自己在往下落时,第一反应去抓住的,不是其他任何值钱的、珍贵的物品,而只是这条在她外套里装着的项链。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这条项链的模样,却已经在第一时间将项链攥住。 也许是听女人说过很随意的一句“如果没有它我活不过三天”。她觉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却还是死死拽住。 一直到尘埃落定看见救护车,一直到看见救护车上的字眼刻着L.A.。 简略的几个字母晕着惨白的光,明明混杂在重重人影和淌下来的血色中,却又格外扎眼。 有种直勾勾的预感径直劈开世界的纷乱,铺天盖地而来。付汀梨甚至能听到硬币投下来,终于在桌面上定了正反面,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的声音。 这种预感比以往任何分别时都要具象,让她知道再睁开眼,她们肯定就到了洛杉矶,让她知道再醒过来,她和她不一定有说“后会有期”的机会。 这个认知让她一直咬牙撑到现在,甚至反复用手心里的项链摁压那个尖锐的伤口。 直到最后确认,两个人都留下命,都拖到了这,她才彻底放心,然后又异常疲惫地缓一口气。 脸埋在女人沁着血腥味、湿滑黏腻的脖颈,手紧紧攥住这条项链。 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 她知道有人将她从女人背上接过来,也知道有人七手八脚地把受了伤、佝偻着腰强撑着的女人抬到担架上。 于是又推开那些按在她身上的手,费力地把项链塞到女人手里。最后虚弱破败地被抬到担架上。 掀开眼皮,对着那双越来越遥远的眼睛。 张了张唇,在逐渐笼罩到整个生命的血腥气里。发出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这个夜晚的风湮灭, “还你了,一路顺风。”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为什么还会是这四个字。明明那天上午,祝木子跨在摩托车上和她说“后会有期”。 她觉得这句话好酷,被骑着摩托车的两人说得好像在演一场山盟海誓的电影,有股浩浩荡荡的意味在,让人心甘情愿总去回味。 但她还是和她说一路顺风。 后来她反复品味这句道别,知晓大概是因为比起“后会有期”,她更希望对方一路顺风。 后续发生的事情她再没有印象,是实打实地晕了过去。 但她记得。 加州三个夏夜里的最后一个,已经到了黎明时分,最漫长的那个白昼悄然降临,窗外一抹光亮透进来,她呲牙咧嘴地从病床上睁眼醒来。 看到一双漂亮到惊心动魄的眼,看那双眼里装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漆黑瞳仁边缘映着恍惚的光。 她搞不懂女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望她,于是费力抬起手指,想要将这双眼睛描绘得更加清楚。 女人的柔顺长发垂落下来,脸上的伤口仍然清晰。 长发落到她的脸侧,落到纱布边缘,惹得她好痒。 她看那双眼睛,从模糊恍惚逐渐变得清晰,她看她,离她越来越近。 她的体力无法支撑太久。于是那双眼又从清晰变为模糊。 最后是一句极为轻微的叹息,飘在她后来的很多次梦里。 她在一个傍晚重新醒过来,偌大的病房空荡荡的,床头插着一束花菱草,还有很多很多的现金。 她想如果这是一场电影,那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终于迎来这三天三夜里最为死气沉沉的定格镜头。 那次生日是她头次在夜里过,她茫然地睁着眼,在乔丽潘担忧的眼神下,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失魂落魄地喝一口发苦发涩的水,有气无力地靠在乔丽潘的腰上,吹乔丽潘给她补定的生日蛋糕蜡烛。 穿着病号服的胸口凉凉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空落落地往领口一摸,摸到一条项链。 上面已经没有血,没这一场车祸的任何痕迹,好像从没有浸染过她和她的血色,好像从来都只是干干净净的链条,挂着一个字母吊坠: Zoe. 夜阴沉沉地坠下来,吹在身上的风很冷。她不明白明明是夏天,洛杉矶为什么会这样冷。她紧紧攥住这条项链,在心里想这就是她的名字吗? 想这个名字的寓意竟然真的是“生命”,想她和她说“如果没有它我就活不过三天”,想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她为什么要把这条项链留给她? 洛杉矶的黑夜漫长如白昼,一场翻滚到悬崖海边的车祸,最后只给付汀梨留下无名指指关节的一个疤。 后来这个疤总在上海的冬天生出冻疮,她努力回想过往二十多个夏天存在过的痕迹,只觉得每一个都记忆模糊。 总觉得唯有那年在加州,是那么撼天动地的一个夏,又怎么会短暂到这么不可思议? 就像是,只有三天似的。
第34章 「雪地封路」 付汀梨做了个冗长繁复的梦。 一会梦见, 她还在加州,顶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出院,女人穿她的宽大T恤, 骑一辆摩托车, 扔一个头盔给她, 她戴着头盔,坐在高高的摩托车上, 抱女人的腰。 她们果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环游世界后回到上海, 已经是彼此都尘埃落定的三十来岁。 她开了家客流不多、但自由自在的雕塑工作室,还是那样年轻天真,只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哪怕一切烧成一把青白色的灰,也烧不尽那颗年轻坦荡的心。女人成了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演一部电影就拿一个奖,还像在加州那般浓烈自由,喜欢那廉价的红酒爆珠烟, 也喜欢像以前那样不由分说地摁住她同她接一个恶劣的吻。 刚开始她们爱得躲躲藏藏,后来她们爱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管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议论, 管全世界都恐同, 真像电影里主角一样, 只要自己活得尽兴。 到了晚上,她们开着那辆复古老车到处兜风, 女人接一个电话说下部电影角色被换。再后来她们分分合合, 不知为什么越爱越糟糕,最后在敞开公路上分了手, 她捡起一块石头就往车上不要命地砸,头破血流地躺在路中央,说这个世界好渺小,连一对有情人都容不下。 一会又梦见,她家里还是破了产,她妈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她还是住进一条破旧不堪的老街,遇见一个穿绿格子衬衫和帆布鞋的女人。 女人开一辆卡车,抽一根皱皱巴巴的眼,随意挽起的长发颓丧又飘摇。 卡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女人回头,望住她。她笑着喊她“阿鸯”,然后跟着上车,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奔赴一场又一场往下落的雪。 她们挤在一辆窄□□仄的卡车前座里相爱。最后,阿鸯在一场暴风雪里死去,她在雪里躺了好久,看那些白皑皑往面上扑的雪块。 在心里想这个世界好庞大,偏容不下一对有情人。 付汀梨猛地睁开眼,心跳快得像打鼓。纷扰复杂的故事像是一场龙卷风过了境,在她脑子里搅得一塌糊涂。 这两个梦无比真实,却又都不得善终,折腾得她醒过来时像是快缺氧,视野有些不清晰。 恍然间,她睁着眼睛,和那一闪一暗的简旧白织灯对峙。 发现眼前既不是夏日敞开的公路,也不是四面八方扑过来的厚重雪块。 白炽灯光影在眼前晃成重影,她失魂落魄地望了一会。 心想这两个梦怎么没一个好结局?又想,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走自己到底会选哪一条? “哟?醒了?” 陌生高亮的女声在耳边出现,戳破那些稀里糊涂的问号。 付汀梨微微侧一下头,隐约间只看见一个糊白人影站在床侧。 下一秒就只觉得疼,全身都疼。 密密麻麻的,像是有缭绕恶毒的火苗,肆无忌惮地从骨头缝里钻进去,让她整个脊背都麻。 “疼。”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自己的唇干得像是皲裂的旱地。 “疼啊,都冻伤了当然会疼了,冰天雪地的,零下这么多度,自个外套都脱了背个高烧病人走两公里路,还真把人拖了出来,也真是当代活雷锋哈。” 女声带着调侃的语气,就飘在她床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叮当哐啷的动静在。 付汀梨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火燎过,她盯着那洗得发白的白大褂上摇晃的吊牌,重影缓慢聚焦,心绪逐渐安定,落到那实实在在的“穆迟雪”三个字上——这看起来像是个医生的工牌。 两个不着边际的梦,随着眼前越来越实的三个字越飘越远,越来越碎。 她觉得自己好糊涂。 骑摩托车成为亡命鸳鸯的,从来都不是她和孔黎鸢。 这世上也从来没有阿鸯这个人。 现在,只有住在老街落魄沉抑的她,和已经成了女演员的孔黎鸢。 明明只是剧组打杂工的一个,在片场待了几天,和女主角同走了一段路,怎么偏偏还入了戏? 还要做两场如此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说那些有情人的怪话? “她呢?”付汀梨挣扎着说。 “谁啊?哦,知道了,你背过来那人没事。” 女医生马上接过她的话,手按在她肩膀,毫不留情地把想要坐起身的她按回去。 “哎你这吊着水呢,别乱动!” 付汀梨坐了回去,漫天彻地的痛又攀了上来,附在皮肤表层,侵入骨头缝隙。 她盯着晃眼的白炽灯,心想确实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既然确定了人没事。 那肯定是被赶过来的经纪团队接走了,总比和她一块待在这破败简陋的救助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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