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一口白气。 望了望窗外敞亮荒芜的冬天,以及在界限外化成一个小点的某个建筑。 曾经一个被命名为“加州”的相册,如今已经找不到踪影,就连“最近删除”,也早被她去车库之前清空。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她压根说不出这句话。因为早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她出现之前,已经出现另一个她,将所有照片清空。 记忆是最高限度的分享。 但有些记忆,越分享,就越不受控。也就注定,只能泯灭在孤立个体中。 - 汉堡套餐却不一样,理当和人分享,才是美味。 正式开拍第一天,付汀梨赶去拍摄现场开工。 许是刚刚开机,片场气氛浓烈而充满激情,经昨天在聚餐上认识后,许多外面套着小马甲的人跟付汀梨打招呼。 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份汉堡套餐,棕黄色的外包装,封口处贴着贴纸,上面是孔黎鸢头像贴纸,一张在滑雪时的照片,还戴着头盔。 是孔黎鸢请客? 付汀梨刚冒出这个问题,不远处就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然后眼睛一亮,高举着手朝她挥了挥。 她也高举着手朝那人挥了挥。 那人便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停在她旁边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喊她, “付老师!” 便一股脑把自己手里拎着的两份汉堡套餐举起来,瞪着眼睛很困难地分辨出哪个看起来好吃一点,然后很谨慎地把自己认为的好吃的那份塞到她手里。 付汀梨不自觉地弯起月牙眼,“不是都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电影戏份不多的女配夏悦,刚满十八岁,刚刚出道——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同等程度的热情,逢人便喊老师。 就是人有点迷糊。 昨天聚餐坐付汀梨旁边,愣是因为紧张一次筷子都没敢伸。付汀梨从乔丽潘这个生意人这里继承而来的自来熟发挥作用,她自己因为胃口吃不下,和桌上人都能浅浅聊几句,聊完了,还顺带着给夏悦转了下几下桌,让她够着能吃的菜。思来想去夹了块肘子给人,本来还觉得抱歉,给那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夹了块肥腻腻的火锅炖肘子。 结果这小妹妹眉开眼笑地接下,没有一点架子地吃了一嘴油,然后笑, “谢谢付老师!” 原来不是社恐,只是慢热。 后面又出来上厕所,在大厅遇着夏悦,才发现这人出来上个厕所就迷路找不到包厢,见着她像是见着救命稻草,紧紧捞着,呜呜地说“这饭店包间长得一模一样,我找不到路,怕一开门全不认识”。 还是个路痴。 “对了付老师!” 耳边夏悦兴奋的声音飘过来,打断她的思绪,又似是被什么堵住,有个温暖毛绒的东西罩了上来。 付汀梨抬手摸了摸,摘下来才发现是个耳罩,棕色粗线材质,上面还绣着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她抬眼,便看到夏悦朝她嘻嘻笑, “我奶给我织了一大批耳罩,让我进组的时候给人送礼,我给其他熟的老师也送啦,你不用跟我奶客气!” “这耳罩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只有我奶织的才这么暖和,虽然看起来没其他品牌的好看,但上面这只小狗就是我家的小土狗!可爱吧!”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每句话的结尾好像都带着感叹号。 付汀梨把耳罩重新戴上去,夏悦还在乐呵呵地笑。 “那就先谢谢奶奶,你一定记着,帮我和奶奶和小狗都说一声,我很喜欢耳罩,也很喜欢你家小狗。” 她强调着,弯起来的月牙眼也没能收回来,又提了提手里的汉堡套餐, “还有这个,也谢谢你。” “这个不谢我!”夏悦说,“这是孔老师的爸爸请全剧组吃的,说是庆祝剧组正式开拍,感谢大家照顾孔老师!” “孔老师爸爸?”付汀梨问。 “对嘛,就是孔宴老师嘛!”夏悦说。 孔宴?那个营销号口中爱女如命的影帝父亲? 孔黎鸢的,父亲。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出现,付汀梨才迟钝地发现,拍摄现场到处是印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汉堡套餐,到处是人在讨论“孔宴”和“孔黎鸢”这两个名字。 可孔黎鸢本人却没有出现。 她环顾四周,人群嘈杂穿梭,好像没有人和她一样在疑惑这个问题。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似的,夏悦也跟着她转了一圈, “孔老师一大早就来了,现在不知道是在车里休息还是在和导演开会!” 话落,她的视线就被抓住——被路边搭好的一个防风棚,被里面停着的一辆黑色长款商务车。 孔黎鸢在里面吗? 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冒出,旁边的夏悦被副导演喊走,冲她说了声拜拜。她抽出思绪,收回目光,和夏悦说拜拜。 再回头的时候,那辆停放的黑色商务车就已经消失,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过在或不在,都不关她的事。 照片都删完了,吃孔黎鸢一个汉堡套餐不过分吧?本来在加州,孔黎鸢就不知道吃了她多少个汉堡。 付汀梨轻飘飘地想着,正好没怎么吃早饭,便想寻个角落把汉堡吃了。 还没到开工时间,正好现场美术组都坐在一块,摆了张折叠小桌,和几张折叠椅子,一块吃着汉堡喝着热奶茶。有人叽里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珍珠奶茶,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巴, “真羡慕孔黎鸢,一出生就有这么一个爸,不愁吃穿不说,还给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人家是一出生就在罗马,又是孔宴和姜曼唯一的女儿,孔宴哪里舍得让孔黎鸢吃苦,老父亲不就是这样,独生女走到哪里担心到哪里,上个剧组孔黎鸢不小心伤了腿,孔宴还过来陪了几天,硬是等孔黎鸢腿好才回去……” “嘶啦——” 拆包装的声音撕开了那些细碎的讨论。付汀梨坐得离了远一些,没加入这个话题。有人凑过头来问她“是不是?” 付汀梨戴着耳罩,这些声音离她有些远,刚想说些什么,就有人就替她回答,“她刚回国呢,哪里知道这些?” 提问的人便嘟囔着一句“也是”,别开头去。 被打断了一遭,付汀梨又坐远了一些,盯着自己手里只来得及打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汉堡,有点下不去嘴。 上海真是一座极为凉薄的城市,冷风一吹,原本热气腾腾的芝士牛肉气息,都在几秒钟内变得冰凉黏腻。 付汀梨叹一口气,风扑簌簌地吹着她的脸,和破破烂烂的包装袋。 可她现在蹲在拍摄现场的路边,脚都蹲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何食物都能一口咬下去永远是恒温的大小姐,哪里有什么嫌热嫌凉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缓缓开过去,好像又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里面的暖风遥遥吹过来,糊了她一脸,引起周遭一片喧哗。 混乱中,有个嘴里咬着牛肉的人笑着喊一句“谢谢孔老师的汉堡!” 接着静了一会,一道含笑却又显得平静的声音在远处出现,“不用谢。” 原本低头盯着汉堡的付汀梨顿了一会,才抬起头,往外去看车,飘摇的视线却被近处的身影拽了回来。 有双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长靴的纤细高挑长腿,轻而慢地迈过来,已经停在她的面前,离她只差几步。 然后是一截白皙细瘦的手腕,从单薄袖口探出,有道声音出现在她被风吹得寡凉的头顶。 ——是孔黎鸢。 “你先拿给我。” 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像请求,又像命令。但因为那种无足轻重的语气,好似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付汀梨试着将视线聚焦,发现孔黎鸢的目光正清晰地悬在冷空气中,将她不容置疑地抓住。 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嘿,这是我的汉堡,你已经抢走我一个汉堡了,怎么还能抢第二个。 你是强盗吗孔黎鸢。 而只能下意识伸手,将印着孔黎鸢头像的汉堡套餐递给孔黎鸢本人。 孔黎鸢接过,走了几步,很干净利落地将整个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大概是位置偏僻,孔黎鸢的动作又快,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在角落的发生。 除了付汀梨。 她愣了半晌,看着孔黎鸢光明正大并且毫不在她面前掩饰的动作,看着孔黎鸢被隐在长直黑发下的侧脸。 表情有些朦胧,让她摸不准。 这到底是请全剧组吃汉堡的孔黎鸢,给剧组工作人员送咖啡送手套笑着说不用谢的孔黎鸢,走过来对每个工作人员礼貌问好的孔黎鸢,把对外形象管理当成工作的孔黎鸢…… 还是加州那个,明知道花菱草有毒,还直接伸直手拿着花在车里吹风的女人……让人永远难以预料她的下一步举动,让人永远无法琢磨,却又隐藏得极好。 可不管是哪一个,为什么偏偏就抓住落单的付汀梨,把她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汉堡扔出去? 这件事发生得太快太隐秘,以至于除了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付汀梨,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也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 孔黎鸢在和一个垃圾桶对峙,或者是说,和被扔到垃圾桶里的什么东西对峙。 这种对峙短暂又孤立,就像液体的凝固只发生在一瞬间。 以至于连这件事的另一个主人公,付汀梨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生弋椛气的时候。 孔黎鸢就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许是瞥见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蓄力。离开之前,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而后又敛起。 飘过来一句话,把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结论堵回去, “等会还你一百个。”
第8章 「巴斯光年」 在还一百个汉堡之前,孔黎鸢先还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粥,才没让付汀梨当场大喊“孔黎鸢你这个强盗”。 ——当然,这只是孔黎鸢在看到付汀梨那副类似于咬牙切齿的表情时,怀疑她会这么说。 晚上下戏。孔黎鸢踏上车,就瞥到付汀梨和夏悦手挽着手一块走了,头上还都戴着一个棕色的粗线耳罩。 听说是小姑娘奶奶亲手织的,孔黎鸢走了一路,便看到一路都有人戴着耳罩揣着衣袖,嘴里说着还是老一辈织的暖和。 可被助理荣梧拎到她面前的,是一盒山参,精致的礼盒装,昂贵的四位数价格。在外面一吹冷风,外包装还冒着凉气,冻得手都拿不住。 这是夏悦的第一部电影,刚满十八岁的少女生涩而谨慎,像刚刚冒尖的新苗。 给剧组工作人员送耳罩是奶奶和少女的心意;而给剧组演员和导演送的礼,却只能听从经纪公司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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