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电话前,乔丽潘有些意外地问,“头发长长这么多了?” 付汀梨低下头,几个月没修剪过的发,这会差不多垂到肋骨处,被风一吹飘飘悠悠的,发梢带着点干燥的卷儿,颜色是劣质染发膏洗褪色之后有点发红的黑,不太好看。 “回上海再剪吧。”她捻了捻自己有些毛躁的头发,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怀念自己之前的金色头发。 电话打完,速溶奶茶还剩下一大半。付汀梨伸一个懒腰,瞥到有一架飞机划过灿白的天,留下一道绻长的白影。 在逐渐变散逐渐消逝的白影下,她开始没由来地想,孔黎鸢现在会在哪个城市。 但还没等她想到自己为什么又在想孔黎鸢,然后强制让自己不要想的地步。 有辆车缓缓从雪地里开过,压下清晰的车辙印。她把没喝完的奶茶一扔,急匆匆地戴上毡帽,穿好羽绒服,噔噔噔地跑下去。 跟车上的当地大哥搭车。大哥热情地问她去哪。 她揣着自己空荡荡的兜,踩着沙沙的雪,犹豫着说: 我想去禾瓦图看一看。 比起喀纳斯这个偏僻的角落,禾瓦图的当地人更多。原以为这里的人不过除夕,但好像也有几家几户汉族,喜气洋洋地贴春联、挂灯笼,门前门后都是红彤彤的,还有主人家端着热气腾腾的年糕,热水汽往外冒,蒸得脸也红彤彤的。 看起来就有年味儿。 付汀梨慢吞吞地走到了萨利哈家门口,然后看到萨利哈走了出来,头发带点卷儿,好像是烫了个喜气洋洋的新发型,手里还挽着一个和她很相像的女人。 原来是萨利哈的大女儿回来了。付汀梨衷心地觉得高兴,但没想过在人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上去打扰。 刚想离开,结果狼狈地踩一脚雪,鞋里沁了一些雪泥进去,冰得她惊呼出声。 就这样戏剧化地被萨利哈发现,对方惊喜地喊住她,邀她进屋,给她舀一碗泛着牛乳香气的奶茶。 她喝一口,被这碗奶茶暖到了胃。萨利哈揉着她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笑着问她, “怎么没和鸢一块来?” 付汀梨端碗的手指有些发烫,她又慢吞吞地灌一口。原来在萨利哈这里,她们还是鸢和梨,只是鸢和梨。 转眼又看到大女儿有些好奇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说, “她去外面工作,隔好远好远呢,不过她托我给您送我们过节的新年祝福,希望您幸福安康。” 她想孔黎鸢这么好一个人,要是和她一块来见萨利哈,也一定会真挚地希望萨利哈幸福安康。 这根本不算撒谎。 “好,你帮我谢谢鸢。”萨利哈笑眯眯地塞一把糖到她手里。 这是当地的一种糖果,深蓝色包装上印着镀金字体,上面印着几串字母。 抿在嘴里便传来一阵花生的醇香,有些黏糊,咬几口便软下来,吞进去好久,嘴里还是甜滋滋的。 “留下来吃饭吧,这几天在这里住。”临走之前,萨利哈揉着她的手说,“就和玛依拉一起住原来的房间。” 玛依拉是萨利哈的大女儿,之前外出打工,现在因为那边放年假而赶回来。 原来的房间就是玛依拉的房间,也是萨利哈嘴里,鸢和梨两个年轻人留宿过的房间。 付汀梨咬一口嘴里的糖,咯嘣脆。她摇了摇头,柔软地笑, “您和姐姐一块吃,我得早点回去。” 萨利哈还想再留她,但被她笑着拒绝。等出了萨利哈家,她就揣着这一把糖,独自走在热热闹闹的景象里。 路过救助站,穆医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还戴着那条红围巾,指尖夹着一根烟。 瞥她一眼,似乎把她认出来,挑一下眉,吐出一口烟雾, “进来坐坐?” 付汀梨看着那条有些旧的红围巾,没能拒绝。穆医生便也点点头,而后把刚点上的烟捻灭,领她走进被铁皮裹住的房屋内,给她泡了杯热茶。 这几天没再下大雪,救助站没病人,就穆医生一个。 还是熟悉的几张空床,还有那张咯吱咯吱响的木桌。 付汀梨这次坐在桌边,端着热茶,想要不要回穆医生一颗糖,可兜里的糖只剩下了一颗。 正犹豫着,穆医生打开手机,摆在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场晚会的回放。 机位恰好滑过坐在底下的女明星,红唇黑发,一身黑色礼服裙裹在身上,脖颈处缀着纯白珍珠项链。 敞在镜头中的侧脸近乎于完美。即使是不那么亮的光影打下来,也像被拽入世俗的古希腊神祇。 “你还看这个?”付汀梨有些惊讶,目光却停留在那块窄小的手机屏幕上。 “你还不看这个?”穆医生却反问。 晚会机位切走,付汀梨缩缩手指,视线终于转到穆医生脸上,发现对方在盯着她笑。 “没来得及看,这几天比较忙。” 穆医生点头,然后又啧一声,看到晚会里光鲜亮丽的女明星,感叹一句,“真冷啊,这天气穿这样。” 付汀梨也跟着望过去,盯着一闪而过的孔黎鸢,盯孔黎鸢敞在寒风下的肩,盯孔黎鸢隐在光影下的笑。 叹一口气,说,“是啊,真冷啊。” 然后等孔黎鸢从屏幕里闪过去了,确定机位只给台上的唱跳歌手了。才温吞地喝一口热茶,主动问起, “穆医生过年也留在救助站吗?” 穆医生也热气腾腾地喝一口茶,说,“没地方去就待在这里咯。” “怎么会没地方去?” 付汀梨以为这穆医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于是抿住唇,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然而穆医生却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似的,紧接着就主动说了,语气是没所谓那种, “我爱人死了,应该是在二零零四年的这个时候吧,所以这几年都在这里过的,回去也没意思。” 几年?明明已经快要二十年。 付汀梨愣住。 可穆医生又笑了,往窗外眺望着这里的大雪,主动往下说, “她就在这边的暴风雪里死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救助站,我们两个那时候也算是胆大包天年纪轻轻吧,想着来这边自驾游,结果遇上那么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最后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所以……”付汀梨有些犹豫,却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来了救助站?” “是这样吗?”穆医生笑笑,又揉了揉自己手里的红围巾, “可能还真是,这么一联想还显得我人挺好。” 付汀梨张张唇,想问“难道你不知道吗”,然后又想,是不是祝曼达和祝木子现在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她宁愿这两个人在这世界上活得自由自在,横冲直撞。仍像她记忆里的那对亡命鸳鸯,而不是落于俗套或者苦痛的结局。 她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安慰体己的话。因为很爽利地说完这事,穆医生便从木椅上起身赶人了, “行了,要不是之前随口答应你说这事,我也不会想说这么煽情一事。天晚了,你赶紧回吧,我也得回住处吃顿饭。” 于是付汀梨又揣着兜里这颗糖,开始往外走。 其实这个除夕,她倒也没过得多空多无趣,至少还是见了两个熟人,喝了两杯热茶,吃了一兜甜滋滋的糖。 她该往喀纳斯那边走的,之前阿扎提和她说过,这段路开车三四十分钟,是因为路不好开。但走路也就一两个小时,能搭到车就尽量搭车,搭不到车还可以走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还是犹豫。 从救助站的铁皮屋迈了左脚出来,天已经差不多黑了,狂风呼呼地吹到她脸上,吹得她衣角鼓起。 放了年假,禾瓦图也闹吵许多,路过的每一处房屋都亮着盏暖热的小灯,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白色。 到处都是亮的,欢的,闹的,像极了一场风情狂野的梦。 付汀梨去之前那个小餐馆,打算将就着吃一顿年夜饭,结果也碰了壁。 兜里的糖只剩下一颗,她就这么揣着。碰到就个小孩歪歪扭扭地走出来,啪一下摔到了雪地上,然后拽她裤脚,她看着那小孩肉嘟嘟的脸,把小孩扶起来,弯着眼睛说真乖。 ——也没给兜里的糖给那小孩。 身子逐渐被大风吹得越来越冷,她顺着敞开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往一处走去。 风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吹一下,削一刀,让她整个人都薄成了一块冰。 终于抵达一片寂寥无人的空旷雪野。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缓缓跳动着。然后弯腰微微喘一口气,就这么往后躺了下去。 像上次一样。 即便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觉得如此辽阔的地方,比热闹繁杂人家的景象里,更能熔掉那把削铁如泥的大刀。 她肆无忌惮地躺成了一个大字,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色气体,然后又打了个滚儿,在厚白的雪层里压了一个人形出来,天空像是坠在眼皮子底下,是带点冷灰调的蓝色。 但这次没有小鸟飞过,她觉得这未免有些遗憾。风声声势浩大,完全掩去那些热闹人家里的嘈杂喧嚷。 然后又觉得,只有禾瓦图的雪是温暖的,于是勉强原谅没有小鸟飞过的遗憾。 躺了不知道多久。 她阖着眼,很平和很没有杂念地想——除夕已经快结束,马上就是壬寅虎年,她应该早点睡。 然后又在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话: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庞大的风吹在耳边,好像拥抱地球,连心跳都变成惊涛骇浪,一拍一拍地击打地球这块巨大礁石。 付汀梨觉得这个联想莫名有趣,于是眯眼呼出一口气,想撑着地一鼓作气坐起来,总得给自己弄一顿年夜饭,好好过个节。 可就在手刚落地的一秒,有其他声音出现了,缓缓踏在她触到的地面,从远及近。 一拍一拍,沙沙的,踩着松松的雪层。 她放慢自己的呼吸,仔细聆听,那声音就变得有些杂乱,仍旧是不快,只安安稳稳地踏在地面上,似乎是正朝这边走过来。 有人来了。 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难不成有一家人不过年,反而决定大晚上来这里撒欢不成?还能找到这么偏的地方,找到这条路的尽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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