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跑回来的,而孔黎鸢也没坐进车,只是在车边慵懒地倚着,正望着她跑来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是快要被雪掩埋。 付汀梨跑到孔黎鸢面前,有些顺不过气,头发被吹得很乱。 却胡乱地把自己拎着的塑料袋和保温水瓶,全往孔黎鸢手里一塞,心急如焚地问, “没有过二十分钟吧?” 孔黎鸢盯住她,深邃的眉眼在飘摇雪花里显得有些模糊, “没有过,你跑得很快,很准时。” “那就好。” 付汀梨缓一口气,一缕又一缕的热汽从她嘴里呼出。她没顾得上和孔黎鸢继续说什么,又从副驾驶的位置探头进去,趴在车窗边,和驾驶座有些惊讶的司机说, “姐姐,下雪天路上能见度低,你慢点开车,把我朋友安全送到啊,你让她多加点钱都行的,她有钱。” 司机听了她的话,大概是觉得好笑,眯着眼笑起来,然后长长呼出一口白色烟雾,捻灭了手里的烟,点头, “好啊,一定保重你朋友的安全,放心。” 付汀梨这才点头,弯腰从车窗里退出来,连着咳嗽了几下。却又看孔黎鸢还站在车外,有些惊讶,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没上车呢?” 孔黎鸢盯住她,微微垂着的睫毛上缀着几片雪花,似是绒绒的毛边。 手里是那个她拎过来的塑料袋和保温水瓶,里面有她刚刚跑一趟,在当地货不齐全的小超市里,胡乱装进去的零嘴。 塑料袋里满满一袋,有干果香肠饼干饮料,考虑到天这么冷,她还多放了几种口味的桶装泡面,外加一个保温水瓶,以及和超市老板临时借的开水。 “你刚刚就是给我买这些去了?”孔黎鸢盯着她问。 “过节要过好嘛,这不是你之前和我说的吗?” 付汀梨解释,然后又微微皱一下鼻,补一句,“这里到乌鲁木齐有好几个小时,你别饿肚子。” 话落,孔黎鸢仍然微微垂眼盯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天边炸开的声响掩盖。 应该是到了零点,周遭瞬间嘈杂起来。像是放鞭炮似的轰鸣脆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炸得这片广阔的土地都不得安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几家人抱着小孩跑出来看,穿得厚厚的,看天边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 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喃喃一句,“新年了啊,这才算有点年味嘛。” 车外,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到她们中间,携着四周人家热火朝天的氛围。 孔黎鸢站在雪里,肩上堆的雪越来越厚。也抬头望了望,然后仍然是盯住她,没有一丝要松懈的意思。 在一段漫长而随风逝去的留白过去之后,突然喊她, “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没听清楚,注意力全放在了四处传来的轰鸣声里。 侧过头去,听到孔黎鸢在轰鸣声里有些模糊的声音, “那你呢?你这个节过得好吗?” “挺好的吧,好久没骑马了,这应该能算我最近最高兴的一件事。” 付汀梨双手插兜,看着雪絮在她们中间铺开,像抖落的一片风情白纱。 北疆的风雪不要命地吹着,将孔黎鸢的气息吹到她的胸口。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光影迅速闪烁流淌,风吹乱她们的发。 孔黎鸢的脸庞被吹乱的发挡了一大半,变得有些模糊。 不过付汀梨知道自己的应该也是一样,也知道孔黎鸢正在望着她,用那种她向来读不懂的眼神。 “上车吧,你该走了。” 付汀梨说,但是却在心里想,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应该送一句新年祝福出去,却又在“新年快乐”和“一路顺风”之间犹豫。 然后又想,这应该算是她的新年愿望,得许个大的才划算。 于是最终,她特别敞亮地笑了一下,特别坦诚地说, “一路顺风啊,等到了上海也一样的。”
第44章 「一路顺风-P」 “还你了, 一路顺风。” 孔黎鸢走出医院,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如潮汐般的车流人流从四周包抄过来,黎桥倚靠在一辆皮卡旁望她, 面容模糊, 心事重重。 刚刚, 年轻女人因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旁边站着一个金发护士, 同样的面容模糊, 并且很冷静地告知孔黎鸢: 这位女士的母亲很快就要过来了。 孔黎鸢微微低头说谢谢, 还融着湿滑血迹的发垂在颈下,也许她这会可怖得像一场灾难电影,可她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 恰好医院的色调总是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孔黎鸢坐在灯光惨白的病房里,腰腹裹上好几层透血的纱布,眼前的一切都似照得人发晕的白焰, 恶毒火苗舔舐着她的眼睛,将一切舔成一片爆炸之后的虚无。 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但她不觉得痛。只平静地望住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人, 她想——这会是她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躺在病床上时,年轻女人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已经被眼皮盖住, 总是瑰丽温和的青涩脸庞, 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阴郁, 下眼睑泛着病态的灰红色。 孔黎鸢望着病床上这张年轻天真的脸庞, 希望自己可以将这张脸记得更久更清晰一些。 她将自己压在腹部伤口处的手松开,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可她只冷漠地当看不见, 只徐缓握住年轻女人的手。 病号服很大,套在年轻女人细瘦失血的身躯, 像一个冷冰冰的、纯白色的罩子。被她握在手上的手腕凉得刺骨,仿佛这个人的一腔热忱被彻底清空。 无名指指关节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完整包裹好,隐隐透出一点血迹。 孔黎鸢注视许久,到发现那纱布里沁出来的血迹正在缓慢弥漫开来时,她突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道不对,这不正确,也不正常。 于是又轻轻将这人的手放在床上。 她将自己的手松开,那纱布里的红也并没有再持续弥漫。眼前抽象的白焰将她的认知变得迟钝: 她不是她,是会怕痛的。 “你会记得我吗?” 孔黎鸢记得自己有留下过这句话,但又不太清楚这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在黎明之后,她拖着浸染血渍的破烂衣物,走出医院,在熙攘奔流的人潮中,望见了黎桥。 黎桥站在巨大的风里热情地朝她挥手,她听到她大声喊她的名字: “Zoe!” 风一瞬间将她的身体掏成一个现实而死寂的隧道,呼啸着、空洞地吹过。 她平稳地走在血红黎明中,颈边仍然记得那人裹挟血色的呼吸淌落在她皮肤里的感受,很烫,很湿,像一次稠密到至死不渝的纠缠。 黎明一步一步攀升,将她模糊的影子拖成一条缠绵缱绻的血线。后来再遇到这样的黎明,她总是恍惚地想,这根血线好丝永不磨灭,一端在她腰腹处的伤口,而另一端,在那个女人无名指关节处的那个疤。 而现在,她的伤口仿佛都在这几步缓慢弥合,让她几乎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确定经历这场疯狂旅途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坐到那辆老旧的铁锈红皮卡上,孔黎鸢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包干瘪软榻的烟,车祸之前,她隐约记得里面还剩下五六根,车祸之后,这包烟还在这身连腰腹处都破破烂烂的衬衫兜里,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只剩下一根,皱旧脏灰,甚至还沾染了不知姓名的血迹,有可能是她自己的,也有可能是年轻女人的。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举起手点烟,然后又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火机的存在。 对了,她用自己像是被火燎过的晦涩脑子,迟滞地想起一件事。 “火机被我抵了。” 这是她和黎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得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女鬼。 “什么!”黎桥差点从车里跳出去,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k!我这个火机很贵诶!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抵出去了?抵什么了你告诉我?” 孔黎鸢低垂着眼,嘴里仍咬着那根沁透过血色的烟,她颓靡地笑一下,说,“抵了一件泳衣,回去十倍还你。” 黎桥没说话了,大概是见她身上粘黏着、干巴巴的血渍和血迹,打算放过她。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 “也行吧,对了,你跟我说的那几个人,刚刚已经被抓到警局了,律师赶过去,嚯,好家伙,就这么几个,犯的罪名还不少,加上这次故意伤害,估计没几年出不来。 反正那律师很擅长这种案子,我让她到时候联系一下那位受害者,然后给他们好好算算账,不过那几个人被抓到的时候一个个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听说是骑着摩托车失去平衡出了车祸……” 黎桥条理清晰地说着那几个金发鬼男的下场,又看一眼旁边懒懒靠在车窗边,没什么起伏的孔黎鸢。 很突兀地想起自己大半夜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里面孔黎鸢的声音异常冷静, “黎桥,你帮我一个忙。” 于是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那边的事搞定,然后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门口,接到的就是这样一身血的孔黎鸢。尽管她早就预料到这趟临时蓄谋的旅途会不一般,但也没想过会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结局收场。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她会谨慎地拦下孔黎鸢吗?应该不会吧。黎桥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挺高兴的。 哪怕现在嘴里叼着根烟、浸泡在血色黎明下的孔黎鸢,把自己折腾得比以往都灰败,甚至像末世片里的主角。 但她觉得这还挺新鲜,挺有魅力的。 啪嗒一声,是火机按开的声音,赤红火苗跳跃在眼前。 跳跃在孔黎鸢漆黑的眼里,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血色漩涡。 火苗光影舔舐在那张颓丧而美艳的脸上,顺着飘摇的风,拼了命地想要烧到那缕浸染血色的黑发。 光影仿佛在瞬间融化,淌落到孔黎鸢的眉骨,她微微偏头,有些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很乱,散落在天边殷红亮光里。 沁着血色的唇咬那根细瘦脏旧的烟,靠近被风跃动的火苗,低着的睫毛发出极为轻微的震动。 烟点着了,在逐渐明亮的黎明里,将一切模糊的闪白烧出一个鲜红光点。 孔黎鸢仰靠在座椅上,很随意地捋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咬下爆珠,淡甜的香气顺着过肺的烟,在空了一个口子的身躯里走一遭,然后又缓缓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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