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次融入骨血的甜腻亲吻。 “出了这么大的事才到终点,你不等人好歹清醒过来,然后好好和人道个别啊?” 黎桥索性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在飘绕的烟雾里问。 “道别的话,应该说什么才好?”孔黎鸢迟缓吐出一口极为淡的白雾。后来再也没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天真地凑上来,抢她的第一口烟。 她问的真是自己向来不太懂的一个问题。 “就比如说一句后会有期啊,两个人都带着一身伤抱一下啊,说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见啊,又或者是说,这场旅途有你相伴真快乐啊,又或者是面对面相顾无言,然后画面咔地一下,写上“大结局”三个字……” 孔黎鸢笑了起来,四周烟雾都漂浮在逐渐消逝的黎明里,像是一场正在焚毁的梦。 “原来这就是道别吗?”她咬着烟,在快要将她磨蚀成一滩血里的痛里,有些不清楚地笑。 “差不多吧,那种结局大团圆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黎桥慢腾腾地说。 “那她已经和我道过别了。”孔黎鸢轻轻地说。 “怎么道别的?”黎桥侧眸盯孔黎鸢的表情。 可孔黎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让她没办法继续探听。 黎桥又叹一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那她是最不喜欢的那种自来熟的、天真烂漫的人吗?” 孔黎鸢没有否认,但反应很慢,“是。”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不一样?” 是啊,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为什么会在整整三天后,才到洛杉矶呢? 孔黎鸢也这样问自己。她神思恍惚地回想自己在这三天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片段像经过剪辑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里回放。 ——撞进这个年轻女人的车,看到副驾驶上的花菱草,遇见一个在路上的唐氏患儿,看一对有情人在雪絮纷飞的加州夜大喊“我爱你”,一场翻滚到悬崖峭壁下的车祸…… 还有在这之前。 孔黎鸢漠然地坐在一辆包裹严实的车里,仿佛一场解离,冷静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车窗漆黑,车内饰漆黑,她的穿着也漆黑,黑色填满一切。 可包裹着她视野里的,仍旧是那一场模糊的、永远不会在她生命里消失的白焰,也几近涌到她的喉咙。 车外的景象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相片,孔黎鸢看不清有多少影子从自己眼前滑过去。不过她也不想看清。 黎桥穿熨烫整齐的西服,戴那架很正经的金丝边眼镜,在前座笑着问她, “好久不见了,Zoe。” 她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疲惫地笑着,“好久不见。” 黎桥透过后视镜盯她一会,也回她一个笑,然后说,“我听国内的人说,你刚刚拍完一部电影?难怪看上去和去年有一点点不同,是不是还没出角色啊?” “有吗?我不觉得。” “能和我说说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吗?” “她叫李弋。” 提到这个她曾经花费心思才进入过对方生命的名字,孔黎鸢觉得体内那层飞扬浮躁快要刺开一切,将一切空白的、青灰的,炸成红色的光。 “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黎鸢竭力箍住自己的双臂,她知道黎桥是在帮她。于是冷静地配合对方,“应该算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女性,遇到的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她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只是她根本不是李弋,她只是把李弋杀了,然后成为了李弋。” “那你觉得自己喜欢她吗?”黎桥在提问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温柔, “我记得你和我强调过不止一次,比起那些鲜活包裹着爱意的生命,其实你乐意欣赏电影里生命的死亡或消逝,所以我以为李弋这个角色会让你有更多感悟。” 孔黎鸢阖着眼笑一下,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黎桥也很配合地噤声,没有再问。 在濒临界限的这几天,孔黎鸢会异常疲惫,因为她总是竭尽全力去压抑自己的浮躁和不安。于是她在这辆漆黑的车内,以及周围一切模糊的白色焰火内,极为不顺地睡了过去。 这种睡眠其实不是真正的睡眠,而像是一种用过药之后的漂浮,身体是沉甸甸的,可意识却好像还是飘的,飘在空气里,仿佛生出无数个张牙舞爪的触手,往外延伸,触碰。 从她体内生出的触手仿佛无所不能,却又像她过往接受到的一切那般破败稀薄。她向来都控制不住这些触手的生长和蔓延,也无法让这些触手变成好的东西。 她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是这样,贫瘠的一颗心被埋入青黑色的一把灰,始终生不出很好的自己。 再醒来的时候,车内仍然是漆黑的,孔黎鸢被平静地淹没在其中,任何穿梭在其中的景象在她眼里都无足轻重。 车好像停在了路边,没再往前行驶,黎桥没在车上。孔黎鸢将头倚靠在似是一滩黑水的车窗,静静等候,先听到的是一首清晰的歌。 晃晃荡荡的旋律,让车内空气开始浮荡发晕,男声迷幻而嘈杂地哼唱着: /California dreaming/ 过了大概有极为漫长的十几秒,是一辆敞篷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她这辆车右侧的位置,她先看到的是一束橙红的花菱草。 周围的声音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句歌词,清晰地从旁边的车里传出来。 孔黎鸢重新阖上双眼,却又在嘈杂男声里,听到一道通透而绵软的女声。 似是在跟着哼唱这首歌,声音有些脆,在空荡寂静的加油站显得异常清晰。 孔黎鸢淡淡掀开眼皮,看到有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搭在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车门,轻轻按着节奏敲打着。 这个时候加油站的人少,好像除了她们两辆车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辆敞篷车里的女人没有急着下车,好像只为了听完这首歌,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久留那么几十秒。 这道女声在跟着车里音响哼唱“And the sky is grey”,忽然短暂地停了一下。 孔黎鸢被这个停顿吸引。 她望过去,隐约望到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再听到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女声的哼唱将歌词里的“grey”改成了“gold”。 轻飘飘的一个词,将天空的灰调改成了金。 不是孔黎鸢想记住,而是因为这首歌里反复都只有这几句歌词。 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再次漂浮进耳膜时,她听到那透亮的女声终于满意地笑一下。 然后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她看到对方用那截细白的手腕,利落地推开车门,从敞篷车里跃了出来。 ——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人。 戴一顶帽檐很低的蓝色鸭舌帽,拿油枪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五官模糊在光晕里,穿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和工装裤。 被随意收束的浅金色头发并不老实,而是被风吹得很乱,在黎明里飘散,类似一种触手可及的鲜活。 亮光像是熔了金,孔黎鸢有些懒倦地撑着脸,目睹这极为平常庸乏的一切,在漆黑的单向车窗外发生。 这首陌生的歌在和她并行的敞篷车里循环了好几遍。 最后,年轻女人利落地装好油枪,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方的面容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那辆白色敞篷车里传出来,格外飞扬。 像一团烧得噼里啪啦的火似的。孔黎鸢隔着封闭的车窗听,隔着模糊的车窗看。 一黑一白的两辆车并停过极为短暂的时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划分界限。 压抑的黑车,里面是模糊的人;张扬的白车,里面是连声音都清晰分明的人。 紧接着,白车带着橙红的一抹亮色窜了出去,是那束被放置在驾驶座的花菱草。 而看起来绵软温和的年轻女人,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 好像能看到她隐在暗处望她似的,但分明看不到。 这个年轻女人还是很敞亮地高举着手挥了挥,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道别。 孔黎鸢猜,这一场道别的对象,仅仅只是一辆与她短暂同路过的车。 对方畅快的笑淌过模糊单薄的玻璃,突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那极为短暂的一秒,孔黎鸢平静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何有的人连在这样的一场遇见里都很擅长道别,而有的人每次道别都像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死亡。 飞走的金色头发扬起一片尘土,留下一抹极为张扬的尾烟,在模糊空白里刮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横冲直撞地消失。 黎桥接完电话再上车,是那辆敞篷白车离去很久之后。 当时孔黎鸢通过车门透开的缝隙,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 原来这一天的黎明,很恰好是金色。 白昼逐渐浮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那抹短暂停留过的金色带走。黎桥通过后视镜望她,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笑一下, “你觉得是当李弋好,还是当孔黎鸢好?” 旅程开始的那一天,黎桥在密闭干净的车里,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旅程结束,洛杉矶的白昼渐渐攀到天边,驱逐血色黎明。 黎桥在慌忙之间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皮卡,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这样看孔黎鸢,在缭绕白雾里望像是完全变得血红破旧的孔黎鸢,笑着问了同一个问题。 而孔黎鸢在快要燃尽的红酒爆珠烟里,冷静地想起一件事。 ——从一开始,她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伤口,换一身随意和路人交换的衣服,光着脚在荒凉的公路上踩过,携带着在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不愿离去的“李弋”,拦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车前…… 就只是想同这个女人同一段路。 她早就知道,这一段路注定会是以洛杉矶为终点。也早就知道,只可能、也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相信与她同路的这个年轻女人也同样清楚,不然她们也不会同路这么久。 可一段短短的公路又是为什么让她们同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段路又带给她这么大的后劲? 到底是因为残存的李弋被这段路磨蚀殆尽,还是因为真正的孔黎鸢在这段路里被引了出来? 孔黎鸢没办法分清,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在恍惚飘散的烟雾里,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回答黎桥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又要带着花踏上这一场旅途,又怕花有毒不敢碰;又要让花被风吹着闻自由的花香,又要给花绑好安全带。” “我想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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