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说到此处,哽咽了几分,却又说道:“我只能自欺欺人,骗自己,是他有事回不来,是他没有收到信。那夜,我冒着雨,拿着我这么多年忍着恶心才攒下来的、那些我公公写给我的酸诗……我要去找信使,我要把这些都寄给他看,让他回来为我主持公道!可是我,走到码头时,便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送信并不难,路途也并不远,可我就是被困住了,我走不了、逃不掉,没人来救我,也没人能救我……” “淑姐姐……” “朝颜妹子,”淑娘又强笑着,“我此生已然如此,而今多半也是命不久矣。你真的没必要为了报恩,委屈自己。当日撑伞于我而言,只是无心之举。我之困境,已然无解。” “淑姐姐,”朝颜又忙道,“我是心甘情愿。”她望着她的眼睛,那眼里干净的很。 “好吧,好吧,”淑娘说,“反正,今生已然如此,我放弃了,认命了。如今,只盼来生了。”她说着,终究还是不忍,又微微侧头对朝颜道:“朝颜妹子,你真的不必想着报恩的事了,人世间的俗务会拖累你。你不知道,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只是一朵无知无觉的花,该多好。那样,我也不会如此痛苦了。” 朝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更用力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淑娘闭了眼,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多谢,”淑娘喃喃说,“还是要多谢你,陪了我这些日子。” “淑姐姐,”她的眼泪被朝颜擦去,“以后不必怕,有我在。”朝颜的声音开始没来由地轻微发颤:“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淑娘只是轻笑,并没有说话。 “淑姐姐。”朝颜又开了口,却犹豫了一番,并没有说什么。 “嗯?”淑娘轻轻问了一声,又睁开眼来。 “没什么,淑姐姐。”朝颜道。 “嗯,好。”淑娘说着,颇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她倚在床架上,闭上了眼睛。一夜未眠,她实在是困倦的很。她甚至在想,如果她可以一睡不起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结束所有荒诞的梦,忘记所有真实的痛苦,无牵无挂,了此残生。 只是,或许是因为她一心想要摆脱清醒的痛苦,她睡得实在是太沉了。在她逐渐沉入黑暗时,她并没有察觉到背后的那个拥抱随着时间地流逝,在一点一点变轻、变淡…… “淑姐姐,”她拥着她,努力用最后的力气说着,“我会……尽力的……” “癸娘,”崔灵仪看着身形逐渐消散、且逐渐融入淑娘身躯的朝颜,不禁叫了一声,指着朝颜,问着癸娘,“发生何事了,这……” 癸娘轻轻叹了口气:“在淑娘死去时,便已如此了。”她说着,一步一步挪上前去,轻轻抚上了淑娘的头发:“崔姑娘,这一场梦,该醒了。”说着,她回过头去,又向崔灵仪伸出了手:“黄粱一梦终有尽时,该回到现实,去看看一切最后的结局。或许,那也是你我走出这过去的关键。” 崔灵仪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走上前去,握住了癸娘向她伸出的手。只见癸娘微微一笑,再一闭眼,崔灵仪顿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两人又回到了淑娘殒命的那林子里。 又是一个黄昏。崔灵仪望着淑娘埋骨之处,刚想开口问癸娘,却忽然听到一声响动,循声望去,果然是从淑娘殒命之地传来的声音。只见那里的土地逐渐翻腾起来,崔灵仪还没反应过来,忽听一声巨响,竟有一只纤细苍白的手破开了厚实的土壤,从泥土里挣扎着伸出,又抓住了一旁粗壮的树根,扶着树根,站了起来…… “淑娘……”崔灵仪望着那瘦弱的身影,震惊不已,她又看向癸娘,“这,她……不,不对……这是……” 只听癸娘悠悠开口:“在淑娘殒命之时,朝颜不顾一切,一心救她。拼尽全力间,竟将自己的修行灵根尽数移植进淑娘的体内。灵根是她修行根基,承载着她的全部修为,足够为淑娘续命了。只是此法凶险,失了灵根,她便又只是一朵普通的野花,无神无识,再无知觉;而淑娘若是接纳灵根,则可续命,若是不能完全接纳灵根,也会全身爆裂暴血而亡……方才幻境中所见之景,便是淑娘接纳灵根的过程。她若没有认出幻境中的朝颜,没有接纳她,她便无法承受这灵根,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是如此吗?”崔灵仪听着,眉头紧锁,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看向了面前的淑娘。天色渐暗,淑娘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当此时,却有脚步声从码头的方向传来,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群晚归醉汉扯闲天的声音。 “听说了吗,杨家那儿子要回来了?听杨公说,也就是明早了。”有人说。 “怎么没听说,他家最近事多,这儿子若再不回来,便太不是人了些。”又有人说。 崔灵仪只见淑娘猛然抬起头来,直向码头方向飞去。到了码头,未见行船,她又一路顺着运河向上游飞去。没飞多久,果有一客船,慢慢悠悠地顺流飘着。 而淑娘,只是立在空中停了一瞬,便登时换了神情,怒目切齿。有一人正立在船头,手拿折扇,望着月亮,看起来着实是个风姿俊逸、才貌双全的公子。 “杨松。”她恨恨地念着这名字,猛一抬手。刹那间,平静的运河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客船在这没来由的浪涛剧烈地晃荡起来,船上的客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个巨大的浪花打了过来,登时将这客船翻了个面。船上客人纷纷落水,而淑娘也终于垂下了手——她看见了。在水里挣扎呼救的人里,果然有杨松。 天黑,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淑娘皱了皱眉,勾了勾手,便有一阵雾气随她手指而来。那雾气倒是听话,很快便将水里的杨松团团围住,谁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如今,他人也听不到你的呼救声了。”淑娘望着雾里那挣扎的身影,喃喃说着,却又伸手将那雾气推得更远了些。很快,那团雾气里,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直到天亮时,她才终于驱散雾气,将杨松的尸身,拖到了岸上。她甚至没有多看杨松一眼,便一步一步地拖着他向着村口的方向走去。每一脚,她都踩出了十足的恨意。 崔灵仪看着她如此行动,又想了想,顿觉不对,便忙又要追上去。“崔姑娘!”癸娘忙叫了一声,又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淑娘认命了,”崔灵仪忙道,“淑娘认命了!” 癸娘愣了一下,只听崔灵仪急急解释着:“我总觉得不对,那眼神,不像是淑娘,即使是在那幻境之中,淑娘乍一见杨松外表时,也未有如此恨意啊!她最后对着朝颜所说话语,字字句句皆是想要赶紧摆脱今生、开始新生之意。淑娘性懦,又早已没了斗志,在幻境之中不明真相之时她尚且都能说出‘我嫁’二字,如今当真重获新生,怎会不急着逃离此地,而是去寻仇呢?这不是淑娘的性子啊!” 她说着,转头便要去追,却被癸娘一把拉住。“崔姑娘,”癸娘急急说道,“还请慎行!” 崔灵仪眉头一皱,一把甩开了癸娘的手。“你还要用你那套说辞来拦我吗,”崔灵仪问着,又连连后退,“癸娘,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铭记于心。可我如今不得不承认,我崔灵仪就是喜欢管闲事,有一女子生前受苦、死后不宁,我没办法坐视不理。我从前也想过混吃等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我也不是没尝试过!可我为贾老板做事那几年,我简直像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癸娘,我做不到你那般理智,没办法做到有危险便能忍住不去……你说得对,我若是能表里如一的冷漠,或许还好过些,可我做不到。” 她说着,退到了一棵参天大树边。她望着癸娘,终究是叹了口气,又对着癸娘深深地行了一礼:“对不住了,癸娘。救命之恩,待我回来再报吧……若我,能回来的话。癸娘,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她说罢,也不待癸娘回应,转身便追进了那林子里。 癸娘愣在原地,若有所思。“不是淑娘吗,”她眉头皱了又皱,“可先前所见老妪,分明就是淑娘啊……卜问结果也是淑娘尚在人世……难道我算错了不成?可若如今的淑娘不是淑娘,而是朝颜,那……又是为何?” 癸娘想着,一阵头痛。她想要叫住崔灵仪,可崔灵仪早就不知跑去哪里了。癸娘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不放心。她叹息一声,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小心地追着她的气息而去。 “淑娘!”崔灵仪一路追、一路喊着,也不管她要追的那人能不能听见,“朝颜!朝颜!” 她跑着、喊着、叫着,不知找了多久,她忽觉扑面而来一股寒气。明明还是早晨,周围的天却猛然暗了下来。崔灵仪心知不好,便顶着寒风跑得更快了些。不知不觉,她又追到了淑娘殒命之处附近,而那里,已然被一团黑气笼罩。黑气里,是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 崔灵仪不禁愣了一下,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在那团充斥着惨叫声的黑气里,还有许多隐秘的心声。那些心声甚是刺耳,胜过惨叫。 “那小娘子俊俏的很,若我能同她睡一觉,便好了。” “堂哥许诺了,若她家家产能收回,我家也能分一块地!” “谁不知道杨家老头子对这小娘子心存不轨,可若是我家也有有求于杨家的一天,便不好了。杨老头子给他爹写一封信的工夫,能省多少事。” “该!死得好,那老婆子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生,像是我们欺负了她似的。大家都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非要生事端,惹人嫌。” “小丫头片子,就会勾引男人!我家男人都不回家了,天天去村口瞧!” “疯了?哈哈,又有热闹看了!” “丢了个婆娘关我屁事!” …… “原来,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便是人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啊!”混乱中,那个熟悉的女声分外清晰。她大笑着,竟有几分癫狂。那一刻,单纯的野花终于洞悉了人世间最冰冷的人性,一旦发觉这一切,她便再也放心不下了。 崔灵仪不禁打了个寒颤,刚要再同她说话,却又听见这黑气中传来了一个声音,自己的声音:“凡尘俗世与我何干,我自己都活不下去,哪管他人!” 崔灵仪登时浑身僵住。那的确是她曾经想过的话,在很久以前,在她决定跟着贾老板讨口饭吃的时候。虽说帮与不帮全然是个人选择,但若是冷眼旁观的人的少一些,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隔岸观火,都以为自己不是凶手。可但凡有一人能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这桩惨案便不会发生。 那人,本可以是杨松,本可以是小李哥,本可以是任何一个路人……可谁都没有救她。甚至,有些人,连最后的后悔与自责都未曾有过。他们只是置身事外,然后,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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