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不动,黑漆漆目光看得小丁心虚,半晌,翟忍冬“嗯”一声,转身离开。 小丁松一口气,连忙锁上门下楼。 翟忍冬在楼上等着,一个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拿着车钥匙出门往山羊岭走。 去山羊领的路一如既往地难走,翟忍冬浑不在乎,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肘压着扶手箱,身体自然地陷在座椅里,随着起伏坑洼的路摇晃颠簸。 她经常开这条路,哪里有坑哪里是埂一清二楚。 往常她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开到山羊领,今天本来还能更快,但因为走时小丁的叮嘱,她只能刻意压着速度,开到最后比摩托车还慢。 山羊领下是贯穿整个小镇的长河,背山,很空旷,一到冬天长风不尽。 翟忍冬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裹着围巾往河边走。 七点的天已经黑透,能见度不足十米。 翟忍冬从河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大片的黑,狂风吹着雪气,不见纪砚清的身影。 翟忍冬站着,脑子里是24岁的冬天——她坐在南方没有结冰的另一条河边,看到微醺的纪砚清独身一人在河岸上跳舞,跳得是野马长风,跳得肆意奔放,从狂热到消逝,再到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涌现,她手腕上迟迟没有愈合的伤口忽然就不疼了。她经过有纪砚清照片的14岁,于10年后又一次从她身上获得新生。她从那天起,正式接受了母亲离世,自己将永远孤身一人的事实,也正式和腐朽破败的过去划清界限,开始了对纪砚清长达十一年的暗恋。 那之前的岁月太暗太忙,她对纪砚清的感情掺杂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譬如感激、依恋、追逐……把那些东西都丢掉了,才是全心全意的爱情,所以她从那时算起。 今天她又一次站在河边,心境截然不同,没了对生的迷茫,全身心都是热切的爱恋。 翟忍冬走上冰冻的河面,被大风推着向前。 走出十数米,朦胧雪气里终于出现了纪砚清模糊的轮廓,她以不见尽头的冰面为舞台,长发飞扬,步伐轻盈,像是被长风吹到翟忍冬身边的一样,捧起她脸,透过时光,疼惜地打量她14岁的眉眼、脸庞,将她拥入怀里,手穿入发丝,让她低头在自己颈里,给她源源不断的温暖、疼爱,陪她度过那个漫长的冬天,迎来春日暖阳,夏日炎炎。 然后骤然离开,踏上独属于纪砚清的高台,去迎接十七岁的盛世。她带着傲视一切的自信,在掌声和鲜花中起舞,温柔坚韧,妖冶魅惑,优雅高贵,灵动飘逸……她以曼妙灵动的肢体讲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和自然的更替迭代,徐徐收尾时,视线在一人身上定格,看着她,认识她,记住15岁的她,在16、7时,走近她,从身后高高托起她的下巴,向无穷深空展示她的优秀,也吸引她狂热地追逐。 一步步追过成年的线。 “咔。” 打火机弹向高空,短暂定格,猝然坠落,烈火在它落入柴堆那秒轰然而起,像冬夜在狂风里熊熊燃烧。 纪砚清踏着火光款步而来,站在翟忍冬面前说:“你好,我叫纪砚清,谈恋爱吗?”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站着,让火一瞬之间烧起来的汽油味飘散在空气里,一点也不刺鼻。 这是纪砚清第二次单独为她跳一支舞。 和上一次的窥视不同,今天她是她舞蹈里的主角,她所有的情绪、眼神和动作都紧紧围拢着她,不带只言片语,她就读懂了一切。 火光在她眼睛里疯狂跳跃,像一条漫长的路,原本空寂寒冷,只有一间被大雪压塌的土房,纪砚清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带她重来一次,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 翟忍冬胸腔里胀得发疼,心跳快得像是要撞出来,脑子却空白如纸,找不到缓解的办法。她有个瞬间想弯腰,最终只是笔直地站着,手掐着食指关节,说:“谈。” 纪砚清笑出一声,伸手将额前的头发统统拨到后面:“直接说要带你谈恋爱,和反问你要不要谈恋爱还是有点区别,我现在的心跳太快了,说话声音有没有抖?” 翟忍冬说:“有。” 很清楚,像被大风刮乱的,和她的骄傲自信一点也不相符。 纪砚清却笑得更浓:“抖就好,追人要有追人的紧张感,尤其是等她答案的时候。” 纪砚清说:“抬头往前看。” 翟忍冬落在纪砚清翻飞发丝上的视线微顿,抬起眼皮。 冰面上的火还在烧,原本黑寂的天空被烧得火红炽烈。 纪砚清在急促紧密的爆裂声中说:“你看,冬天能烧起来。” 比夏天还要热烈。 纪砚清伸手抱住翟忍冬,一只手横在腰后,一只斜上来,拍了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背:“都过去了,14岁,15岁,16岁……忍冬,你的冬天烧起来了。” 坍塌的房屋会在烈火中重塑。 鸡毛菜会在灰烬里重新开始生长。 她们会在黎明到来之前相识相爱,然后黑夜就不再漫长孤寂。 翟忍冬听不到风声了,只有火光在跳,刺得她眼睛发疼。她静静地看着,短暂地眨了一下眼睛,视线反而更加模糊,“这就是给我惊喜?” 纪砚清:“惊喜的一半。” 翟忍冬:“另一半是什么?” 纪砚清拉着翟忍冬岸边走,从地上拾起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这是另一半。” “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牛皮纸包得很仔细。 翟忍冬拆了一层还有一层,全都剥开了,才看到一本相册,封面是山脚下她们一车一马,在夕阳里接吻。 翟忍冬垂眼看着,很久都没有动作。她把拆下来的牛皮纸装进口袋,喉咙里很慢地吞咽了一口,说:“那天没人给我们拍照。” “但我能回忆。”纪砚清说:“有人回忆清晰,有人画笔精准,就没有什么是记录不了的。” 翟忍冬愣了几秒,才发现封面上的不是照片,而是和照片几乎没有差别的手绘。 翟忍冬忽然想起每天和纪砚清一起早出晚归的小丁。 纪砚清说:“小丁每天在这里看我编舞,抓她觉得最有故事感的画面画下来,等回去藏冬了,我们一起调整细节,打印成照片。” 照片里的情景大多数是纪砚清的想象。 翟忍冬翻到第二页就知道了,因为下面的时间轴是95年,她14岁,从塌在大雪里的土屋中出来,和37岁的纪砚清遥遥相望。纪砚清向前伸着手,在招呼她走过去。 纪砚清说:“舞蹈是一瞬间的记忆,照片才能永存,我送了你瞬间,也要送你永恒。” 翟忍冬压在相册边缘的手指捏紧:“你的年龄错了。” 纪砚清:“故意的。十几岁的我自身都难保,还怎么保护你?” 尽管和翟忍冬吐露过去的那个晚上,她说过她很好,纪砚清还是不喜欢37岁之前的自己。 那个纪砚清只有光环,但没有血肉,不能给任何人带去温暖。 37岁是她人生的分水岭。 有人和她共享了压抑的过去,让她敞开怀抱,她就轻了起来,有能力和精力疼惜她,爱护她,陪她从小长到大。 翟忍冬一页一页翻过去。 十几岁的交集明明一次也不存在,却好像就在她脑子里,如纪砚清在房间里和小丁描绘的,如她刚才跳的,清晰生动,历历在目。 她在被人为创造出来的记忆一段一段填满。 最后一页是99年的翟忍冬,18岁,走在夏日街头,身后跟着从海报里走下来的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进入了那个颠倒的世界,抬头问跟着她的人:“为什么跟着我?” 纪砚清笑了一声,走上前:“想要你的初吻、初YE、初次恋爱。” 话落,纪砚清偏头吻过来,和翟忍冬的鼻息交錯在火紅的夜裏,瘋狂而迷亂。她們從大火吻到周圍的一切陷入冷寂,帶著蓬勃旺盛的Y/W回到閣樓裏,繼續燃燒。 紀硯清仰面看著今夜依舊跪著,卻看不到脊背的人,嗓音破碎:“忍冬,緩,一點……” 翟忍冬应了,下一秒卻是握緊紀硯清貼在自己腰側的左腳踝,提過肩膀,手下移扶上她的微微彎曲的膝蓋,陡然用身體將她整條左腿壓下,讓她濕淋淋顫巍巍的美毫無保留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 隔天早上,纪砚清累得都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起床出门的,浑浑噩噩地在车上睡到半路才懒怠地打了个哈欠,偏头看着在开车的翟忍冬说:“大老板,你是真的猛。” 快十二点折腾完,下去三楼给她收拾行李,回来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起床帮她洗漱穿衣。 后来下楼也是她抱的? 纪砚清完全记不起来。 纪砚清坐了起来缓了一会儿,说:“你歇一会儿,我开。” 翟忍冬:“不用。” 纪砚清:“你不累?” 翟忍冬:“还行。” 纪砚清不行,眨个眼的功夫,她就又想睡了。 纪砚清困倦地说:“别硬撑。” 翟忍冬:“嗯,开不了的话,我会靠边停。” 纪砚清很久才应一声,再次陷入沉睡。 两人在枣林的机场吃了饭,走VIP通道登机。 纪砚清给翟忍冬要了杯果汁喝下,说:“把拖鞋换上睡一会儿。” 翟忍冬“嗯”了声,弯腰换一次性拖鞋。 纪砚清已经在车上睡饱了,这会儿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看翟忍冬。她的目光过于直白热烈,翟忍冬换好鞋后问:“看我干什么?” 纪砚清:“下飞机后有几个小时见不到,现在提前看。” 翟忍冬:“为什么会见不到?” 纪砚清挑眉不答,冲翟忍冬抬抬下巴,说:“睡觉。” 翟忍冬看她半晌,身体后倾靠进舒适的座椅里。 纪砚清帮翟忍冬调了椅背高度,又顺手把毯子提过肩膀,看到她不过一两分钟就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是飞机开始降落。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翟忍冬微微抿唇,睁开眼睛。 纪砚清说:“醒了。” 翟忍冬:“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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