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晚明似乎感念苍生有难,开始下起连绵数日的雪,院中的小树被压得跼天蹐地,轻轻一动,簌簌往下落着雪块。 柳萂不在,来院里走动的农户少了不少,院子里寂寥许久,只有柳椿一日日喊着柳萂柳萂。 “过两日就回来了。” 谢钰坐在东厢房的屋檐下,望着长廊的转角。柳椿蹲在谢钰身边,手指划拉着地上的雪,手指冻得通红,谢钰把她的手拉起来,压在暖炉上烘着。 “柳萂。”柳椿仰头喊着。 谢钰应一声,“柳萂在的。” 像是柳萂就在两人身边。 柳椿又喊,“柳萂。” 谢钰又应一声,她瞧瞧天,暮色将倾,这一日又要过去了,“再两日,就该到了。” 说好的十日,很快就要到了。 东厢房的书桌摆了几张大红喜字,椅子上堆着喜庆的挂饰,谢钰一一拿起来看了又看,对几个不好看的字不甚满意,想着等柳萂回来,央求她亲自写一副字。 柳萂的字漂亮,谢钰最喜欢的就是柳萂画上的提诗。 手中的铁剪子有些凉,谢钰取来红纸,叠方,细致描着画好的线,小心翼翼剪出喜字,摊开对比着看看,将不满意的扔到一边。 柳椿趴在一边睡着了,嘴里含糊一声,“柳萂。” 谢钰抬头看看门外,院里的雪堆得见不到荒草了,长廊里许久没有出现过脚印子了,这院子好像一直这样荒芜。 兴许是在路上了,这几日没有再收到过柳萂的信。 今夜雪又下大了,同后院的鸭子毛一样,一簇簇的落,谢钰缩进了被窝里。被子上有柳萂身上的草药香味。谢钰闻得仔细,才发现这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她同柳萂一样,身上沾满了药草味。 柳萂的味道都要散没了。 翌日,雪后天晴,严寒冬日褪去了一层薄冰。 “华州知府来信!” 谢钰一如既往地坐在院中望着游廊,只是这一天,等来了方秧急匆匆的步伐。 她看向方秧,方秧与她有些相熟了,她也看着她,半晌才开口:“柳医师于华州殁了。” 殁了。 谢钰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笑了笑,“何意?” 方秧眼神哀哀,“...节哀,华州来的信使说,柳医师前几日死于瘟疫,尸身已经被焚烧了。” 死于瘟疫,尸身被焚烧了。 “怎么可能,她是医师。”谢钰不信,依旧望着游廊的尽头,“她说明日就回来了。” 柳萂是医师,医术精湛,怎会死于瘟疫。 方秧不忍,仍说:“信使说,地动之后,疫病频发。柳医师与其他医者,日夜不眠研制药汤,如今疫病得以控制……只是,柳医师染上疫病,又劳形苦心……” 方秧轻声说:“尸身染上瘟疫,不能带回来的,是柳医师交代,将尸身烧了。” “我知道了。”谢钰轻轻点头,平静地望着游廊,“我等她回来。” 雪色绵延在院中,上下都是白茫茫,雪后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无端地生出一股寒意来。 谢钰不知道坐了多久,月色上到夜空,柳椿喊饿的哭闹声响起,谢钰才回过神来。她给柳椿煮了面后,又坐回了原位。 残冬腊月,雪虐风饕。 扎在骨头里的寒意如同一根根冰锥,刺的谢钰全身骨头,一抽一抽地疼。 谢钰的双手双脚冻得麻木,一夜无眠,眼中生出一片猩红,有人似乎来过,但是她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身体逐渐回暖,心却一点点变凉。 又快天黑了。 谢钰缓慢眨着眼睛,看向游廊的视线已经涣散,周遭的事物好像出现了重影,像是有人影在晃动。 “回来了吗?” 谢钰欣喜地站起来,却因为腿脚麻木而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伏在地上,指尖染上了雪水泥灰,却依旧仰着头向游廊看去。 “柳萂,你回来了。” 方秧惊呼一声,跑过去搀扶谢钰。 谢钰说,“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会骗我的。” 自小就是。 你说要待我好,就没有一日凶过我。 你说要日日给我好吃的,便一日也没有落下。 这般好的品性,那一定是不会失诺的。 有人在她耳边说:“那里没有人,柳医师已经死了。” 谢钰恍然回神,视线重新聚焦,却依旧不明白方秧在说什么,推搡着把人赶出大门,方秧抵着门,“你清醒点,柳医师不回来了。” 谢钰从心口拿出柳萂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给方秧看,她声音发颤,依旧固执说:“她说十日之后会回来的,一定是我算错日子了……” “柳萂。”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声音。 谢钰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了柳椿,柳椿看着她,喊,“柳萂。” 地上的雪还剩下一层发硬的冰层,并不松软,谢钰颓然跌倒在地上,模糊的视线再也没有聚焦的点,她四处望着,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没有找到她的柳萂。 “柳萂。” 没有应答。 柳椿便不停地喊,“柳萂。”
第81章 今年除夕。 - 今年今月,又到一年的年末除夕。 四四方方的窗棂框住一方小小的赤白天空,掠过三两飞鸟。 谢钰从墓中出来,将前世的回忆留在穴中的黑土之间,连日的思绪在看到门口抱着热水袋烘手取暖的柳泫之时,死板的眉目似乎都变得柔和几分。 树丛间落下的纷纷扬扬的月华,似浮在空中的绢丝绸缎,倾泻下数道长河银辉。 电影幕布后面排列挂着满满一面的红灯笼,两侧各坠着串仿真电子鞭炮挂饰,幕布的侧前方摆了棵仿真黄金树,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数十个装饰红包。 尧枝逐穿着流苏做旧的红色毛衣站在前面摆弄着火锅菜品的位置,举着手机连拍好几张后,绕着院子拍视频,活像个喜庆的送财女童,眉梢上尽是喜色。 天璐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金色牡丹绣线每一丝都好似会发光,转个身就能迷花人的眼。宛如一尊高贵的女菩萨,挑着小拇指,握着细长的筷子,安静地等着开餐。 就连阿姑都换上了鲜红色的袄裙,头发细致的盘弄起发髻,簪上一朵巨大红花,显得鬼脸特别小。 过着年,人和鬼的气度都会大一些,这会儿阿姑就甘愿抱着装着吾渌的新鸟笼。 鸟笼是从天璐店里翻出来的装饰品,里面原本供养的是块像蛤蟆的石头。 笼子一圈缠上了红色的塑料藤蔓花,吾渌原本散乱的长发修剪成了和下巴齐平的短发,不再坠着到处乱飞,看清爽不少,却圆得更像是个球了。 搬出来的餐桌上摆满了火锅配菜,红白鸳鸯锅里的汤水沸腾出一串串水泡,热气氤氲上来。尧枝逐一移开镜头,柳泫之早就迫不及待开吃,下一刻,嘴角辣成红辣椒色。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警觉地抬头,回身,嘴里斯哈斯哈地降着辣气,看见谢钰的时候,眼睛弯弯笑起来。 “起来了。” 柳泫之今日穿的也是红色,黑色修身运动裤,外面套着白色的大棉袜子,棕咖色的棉鞋长到脚踝,露出一圈毛茸茸的短白毛,羽绒服拉链拉到顶,衣服很大,堆在凳子上,像个红色的大蘑菇。 大蘑菇上面托着小小的脸,麻花辫比平日里整齐不少,最后面的发尾吊着个小小红花,额边的碎发有些许炸,小小的梨涡陷下去,平添好几分可爱。 谢钰张了张嘴,微微拉起笑容,“小泫。” “你起得也太迟了吧,东西都收拾好了,才慢悠悠来,不会想偷懒吧?” 就差一个人没入镜,尧枝逐快步绕到谢钰前面,镜头直指谢钰的眼睛。 谢钰敷衍道:“睡过头了。” 尧枝逐‘啊’了一声,抓到了谢钰的小辫子,越过手机,指着谢钰说:“骗人都不眨眼睛,鬼才不用睡觉。” 柳泫之一边耳朵听着两人说话,一边往辣锅里夹起一片肥羊,再往碗里蘸一筷子的香菜,嘴里还不忘哈出辣味。 不怪她吃得急。对面的天璐和几百年吃过饭似的,一筷子的肥羊卷,一口就能被她塞进嘴里,再不吃就都被天璐吃光了。 “你两慢点吃,我都还没吃。” 尧枝逐一回头,一盘子肉已经没了,她赶忙坐下来,投影好春晚直播,和一人一妖开始抢菜吃。 还不忘提醒谢钰:“对了,给你买了件新衣服,在小泫屋子里…你赶紧换上,和我们一样的颜色的....过年嘛,都要穿红色的……好辣好辣……” 柳泫之一听谢钰要换衣服,肉也不吃了,赶紧站起来,腮帮子不停地嚼嚼,来不及说话,只能先拉着谢钰往自己屋子走。 尧枝逐在后面补充着喊,“……可漂亮了,小泫选了好半天的。” 一进门,就看见卧房的床上铺着一件长裙。 柳泫之把裙子拿起来,展开,是件没袖子的旗袍。 她比划着谢钰看,嘴里吃干净了,解释说:“师妹说你会喜欢这个款式,现在冬天,夏天的裙子便宜许多,你也不怕冷,我就先买下来了。” 旗袍裙子,光瞧着都是好看的。 谢钰身上也是件旗袍,她叫柳泫之帮她脱下来,柳泫之脑子被火锅烘热了,一时间没想这么多,手指碰上谢钰背上冰凉的肌肤时,才后知后觉感觉整个脑袋有点热。 谢钰回过身,问:“小泫?怎么不脱了?” 柳泫之回神,“哦哦”两声,继续往下拉拉链,拉链延至臀部,柳泫之眼睛忍不住跟着往下探去。谢钰忍不住轻笑一声,柳泫之一抬头,一缕黑气飘浮到她嘴边,慢慢悠悠钻进她口中。 谢钰问:“你在看什么?” 柳泫之眨眨眼,收了贿赂,就要诚实回答:“看你的屁股。” “你自己没屁股啊,看我屁股?” 谢钰语气并不像生气,轻悠悠的,她没回头,却脱开了肩上的衣袖,苍白的手臂似乎能透过光,里面细细的青脉都瞧得一清二楚。 柳泫之移开视线,谢钰伸手向柳泫之拿衣服,柳泫之递上去,两人手指相触,谢钰毫无感觉,柳泫之却被凉得一颤。 穿套好后,谢钰又叫柳泫之帮忙拉好拉链,这一次柳泫之拉的很快,滋啦一声就好了。 “好看吗?” 谢钰摆正柳泫之的脸,慢慢转一个圈,叫她好好看个仔细。 形韵修长流畅,腰间一朵莲花随着谢钰的摆动好似要活过来,花叶扶苏而下,竟有些惑人。 也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脑子为什么会乱。 柳泫之心里无意识念起了清心咒,嘴上回答:“好看。” 院外传来尧枝逐的催促声,两人对视一眼,往外走,谢钰从后面勾了勾柳泫之的手指,轻声问:“今日有多冷啊,穿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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