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见悠伸出两根手指摆到她面前:“两个问题。第一,你不是说自己逢赌必胜吗?怎么能输成这样!”她指了指游戏里连着的一串三位四位终局的记录,这话她忍了好久了。 “咳,”卫载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我哪有说过这话,我说的是我年少时极爱博戏,什么花样都会玩。” “都会玩,但都没什么技术,全靠运气,是吧?”许见悠叹了口气,往前翻牌谱,试着给她提升一下技巧,“对家都立直了,下生张很危险的。哦,生张就是没下过场的牌……上家明显在做筒子呀,这时候筒子就得扣在手里了……” 卫载叫她念得脑壳疼,她虽说喜欢玩,但半点不爱计算,同许见悠说的一样,玩的就是个运气,反正她年轻的时候不差钱。许见悠那嫌弃又克制的神情跟许晴初当年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许晴初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她,而是把府上的账册给她算好了,简单明了地叫她看到,她输了多少出去。 卫载哑口无言,她好赌这事,一是年少贪玩,二是在外头刻意装出一副不成器的样子,倒也不是真的有多沉迷。她便问许晴初该怎么办才好。 许晴初说,好赌这路子倒也不算差,只要控制一下输赢,平衡一下收支便是了。卫载就被她抓着学,如何算牌,如何看周围人的神色,如何听声辨骰子大小,哪种赌法有技巧,哪些又是不受控……卫载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是万万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许多学问。许晴初又怎么会懂这么多,她一个正经进士时间不是都该花在学问上吗? 许晴初笑而不语,她那时候怎么会告诉卫载,她琢磨了卫载一两年,为了更好地接近卫载获取信任,特意地未雨绸缪了一下。只不过那会儿也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卫载很是认真地学了几天,很快地就宣告放弃。这比念书还难啊!怎么也不肯继续了,宁可换个不成器的路子。许晴初说不行,莫要浪费了此前花出去的银钱。 最后卫载决定往后不论什么局,都带着许晴初乔装去。之后好一段时间外头都在疯传,康宁公主得了个特别擅长博戏的门客,倒叫她这离谱的名声越发离谱。 卫载可太得意了,她守株待兔从天而降了一个许晴初。这么好一个头脑,总能给她算得明明白白,甚至叫她连自己也一并都输给了许晴初,也不知道谁才是那只兔子。 “你有在听我讲吗?能听明白吗?”许见悠的问话打断了卫载的思绪。 她看看天看看地,决定揭过这个话题:“听懂了,听懂了!你不是说两个问题吗?另一个是什么?” “咳……”轮到许见悠不自在了,她迟疑着道,“或许有一些冒犯……但我真的蛮好奇的……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拒绝我的……” 卫载好奇了,大方地道:“你说来我听听?” 许见悠悄悄觑她脸色:“就是……上回咱们一块儿看的那个帖子……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那个卫许还是许卫……” “……” “啊啊啊,我在问些什么,你当我没说!”许见悠捂脸,只觉自己被cp脑控制了,羞赧得从面颊红到耳根。一定都是同人的错啊! 卫载有些懵,反应了一会儿方才大笑起来,笑得屋顶都要被掀翻。 许见悠窘迫得脑袋烧到冒气,捂着脸后悔万分。 卫载笑够了方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互有上下罢了。没想到你会关心这个。” “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做得行得,便没什么讲不得。” “那最后一个问题。”许见悠收起了玩闹的意思,显得郑重了起来。 卫载没有在意这是第三个问题,安静地看向她,示意她问。 许见悠轻声问道:“你怎么称呼她?” “阿悠。我唤她阿悠。”卫载回得亦是轻声细语,却直直地看向许见悠,说不分明的绵绵情意透过那双眼,撞进了许见悠的心里。
第14章 卫载当了十六年混世魔王,靠着一张惯会讲甜言蜜语的嘴从她父亲手里拿讨赏。她是幺女,上头六个兄长皆比她年长不少,她父亲从不曾想过叫她继位,只一味放纵着,只要哄得他开心,银钱赏赐管够,但也仅限于此,多的权力他一分也不愿意给。卫载够聪慧,知道她父亲心里的界限在哪里,小心地把控着,不叫他厌烦也不叫他心生忌惮,面上看着倒也算得宠。 也因着如此,卫载身边没什么正经的门客,有志向的不往她府上来,她的处境也不好叫她主动去寻。许晴初来之前,她身边的伙伴真就是一群纨绔,多是不站队的各家勋贵最不成器的那个子弟。比如孟希同,英国公三娘子的次女,妈不疼爹不爱,她们家孩子多,她的年岁正夹在中间,吃饭的时候少她一个都没人能发现。又比如邹永金,将门出身,爹娘都在边关呆着,她只能在京中,这辈子也都只能在京中,要那么出息做什么呢。 可最没出息的那个小儿女也是有血性的,那一年的血色染红的不仅是卫载的手,夜夜入梦的悲愤怒号也不是只有卫载一个人听到。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日日夜夜打磨着他们心中那把刀,可刀要如何才能出鞘,又要斩向何处?他们不知道。好在还有一个许晴初。 卫载好赌,运气一向都好,命运把无所不能的许晴初送到了她的手上,她凭着敏锐的本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 许晴初做了卫载的谋主,替卫载打理内外庶务,教卫载该学的屠龙之术,帮卫载谋划如何不露声色地扩大势力,甚至也帮卫载身边的伙伴们逐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告诉他们该如何把刀磨得锋利,又该如何挥刀,这才有后来的博远侯孟希同、定安侯邹永金、长庆侯叶怀泽…… 手里不多的挚友忠仆全听许晴初调遣,这般的信任,如何能不动容?许晴初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顽石一块,可卫载就像一粒毫不起眼的种子,不知何时就在石缝里生根发芽,萌芽的力量日积月累,待到觉察时,那巨大的块垒早已四分五裂。 卫载是毫不知情的,许晴初板起脸来半点情分都不讲,卫载看不到她那张冷面下是什么样的温暖深流,她只知道算无遗策的许晴初好看得叫她心猿意马,她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之中,觉察到了自己萌动的春心。 “你们说,孤该怎么做呢……”卫载的悸动无人可诉,难受得紧,最后还是去寻了友人们相助。 孟希同转了转眼珠,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好事吗?殿下此前不是担忧她的来处吗?若殿下成了她的心上人,还怕她不向着殿下吗?” “你……你叫孤以色侍她?”到底是自小长大的狐朋狗友,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卫载竟也听进去了,迟疑道,“可孤……她能看上孤吗?别的不说,孤也是个女郎啊。” “咱们殿下这般好,好样貌好性情,哪里又配不上她!女郎怎么了?自世祖朝以来磨镜断袖之风还少了不成?”邹永金毫不犹豫地接话。 几个自称万花丛中过的家伙给卫载出了不少主意,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但总得来说,卫载自觉是与许晴初越发近了。 她愿意靠近我,是不是心里也有我呢?可又为什么她半点形色也不露呢? 卫载急死了,又去寻友人们出主意,这群人能给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主意。 当她与许晴初喝到月上中天也不见许晴初有半分醉态时,卫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主意不太行了,她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向许晴初:“你怎么就不醉呢?”出口方觉不对,酒意醺得她有些飘飘然,不自觉地把实话说出来了。 许晴初看着她涨红的脸,叹了口气:“殿下,丰州好酒,栗县的酒更是算得上极烈了……殿下,还继续喝吗?” “不了!不了!”卫载泄了气,趴在桌案上不说话,她想着叫许晴初酒后吐真言,万万想不到这路一开始就不通啊。在心上人面前闹了个笑话,卫载暂时不想面对。 许晴初与她隔着桌案相对而坐,眼神落在卫载的发顶,含笑问道:“殿下灌醉我是想问我什么呢?” 卫载弹起来,直起腰与她面对面:“孤问了,你就会与我照实说吗?” “那要看殿下问什么。” 她仍笑着,却在卫载的下一句话里一败涂地。 卫载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开口,她说:“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每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其中包含的情意也明明白白,直白得叫许晴初的心被搅成一团。 许晴初喜欢卫载吗?当然是喜欢的,这喜欢没有由来,只不过是积年累月的朝夕相处里自然而然发生的转变,不过是期待看见她,不过是渴求与她的亲近。 但她不能,卫载不是旁人,那是她的主君。这世道烂进了骨子里,得有人去刮骨疗伤,若已毒入骨髓或许还得挖出来换上一副新骨。卫载是她选中的那根要下手的骨,而她是注定要划开血肉、剜出槁骨腐肉的那把天地间最为锋利的刀。这是她的来处,是她的去向,也是她的宿命。鱼肉如何能与刀俎相爱?这爱是砒霜是毒药,会叫卫载袒露最为脆弱的地方,而后引颈受戮。于许晴初,这爱会让她的刀锋锈钝。情到深处,她真能下得去手吗?她不知道。
第15章 这迟疑,这反复,由来已久,叫许晴初辗转反侧,思虑万千。 年初,她的恩师许岳遥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她昼夜兼程赶回丰州,见到了最后一面。 许岳遥六旬有余,放在平常人家也是做曾祖的年纪了,面对生老病死也已坦然,她没有子女,唯有几个学生,许晴初是最得她意的一个,她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许晴初,一生积累也留给了许晴初。许晴初视她为母,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病榻前,生怕错过。 许岳遥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试着要坐起来,许晴初心中难过,知道应是回光返照,抹了泪忙去扶她。许岳遥有些话要交代,她是商贾出身,生意遍天下,走南闯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了,早早地就将后事安排妥当,几个学生分掌了商队、铺面、武装,唯有许晴初是她嵌入朝中的一枚棋,是她的关门弟子,也是下一代的头狼。 许岳遥断断续续地说,干燥的手轻轻落在许晴初的脸颊上抚了抚,许晴初一一听着,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眷恋地用脸颊轻蹭她的掌心。 “晴初,该交代的我都已交代给你们了,后面的路得要你们自己走了……” “老师……” “别哭,别哭……”许岳遥轻柔地拂去了她的泪水,轻声问道,“老师的时候不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晴初努力地咽下泪,嗫嚅了片刻终是将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口:“您自少时立志,而今四十余年,就从未动摇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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