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治没有选择,只能与朝臣虚与委蛇,斗智斗勇,而裴琢玉,我给了她选择,她可以不去做那些事情。或许,留在我的身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一种桎梏。”宁轻衣越说越泄气,那些曾经欢好的记忆变成了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她甚至想着,为什么将前尘尽数忘尽的人不是她。 三番两次被抛在后头,怨与愤恨,也从爱意中逐渐滋生了。 碧仙听着宁轻衣丧气的话语,暗叹一口气。 这些日子听殿下说了许多回了,可不管外人如何劝,殿下都听不进去,只能等待裴娘子归来,才知道缘由。 “未必是裴娘子恢复记忆。”碧仙想了一会儿,说。 “那是什么?”宁轻衣抬眸睨她。 碧仙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裴娘子知道长安的事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驸马”一事为了效果,在长安其实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安和新安县并不是只有她们的人往返,走动的药材商贩乃至鲁王安排的人,都有可能带去消息。而她们这边闭口不言,恐怕在裴琢玉看来,是个雪上加霜的后果。 宁轻衣呼吸一滞。 不管是告诉裴琢玉真相还是让她继续抛去痛苦的记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选择。 宁轻衣抿了抿唇,心中还是委屈。“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我没将她当作谁的替身,她就是她,她怎么还不明白?就算是从流贩那里得到假驸马的消息,为什么不选择回来问我?再说了,就那件事情传出去,假驸马被处置她听不到吗?” 她隐约明白了裴琢玉的动机,可她还是恨。 恨多年前和如今的言而无信,恨一次又一次地不告而别。 她在裴琢玉心里,到底算什么?认为写上几卷经就能让她美满幸福吗? 在信使将一行人回长安的消息递来时,宁轻衣是想亲自去长安城外等裴琢玉的。 她亲自送裴琢玉离开,如今也要亲自等到她归来才算安心。 当年等待落空,这回,她想用迎接来掩埋那深藏在心里的无望。 但她近些时日颇为憔悴,病骨支离,碧仙她们哪里肯让公主出府。 可宁轻衣很是倔强,最后还是钱白泽出面让宁轻衣留在府中,她自己打马出城接人。 长安城外。 掀开车帘看巍峨城墙的裴琢玉,内心掀起点故地重游的感慨。 她现在是彻底放弃挣扎了,回长安那就回吧,等一切说清楚,也许就有个尘埃落定。 到时候一条路各走两头,再也不用相逢,也许就能体验到真正的悬崖一撒手。 “裴娘子。”钱白泽不管内心深处对裴琢玉多埋怨,走到跟前时,还是笑脸相迎的,只是眼神冷浸浸的,像是寒铁。 裴琢玉跟宁轻衣到底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情,旁人不好随意置喙,真要处置裴琢玉,那也得清河自己来。 裴琢玉脸上也堆着笑,朝着钱白泽一叉手。 “殿下有请。”钱白泽道。 语调间的冷淡是很显然的,钱白泽能控制自己不口出恶言,能做出虚伪的笑,可一旦开口,便会在不经意间泄露自己的情绪。 恰逢裴琢玉最敏感的时刻,哪能不多想? 裴琢玉不会因此生气,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真正的驸马归来,哪能不听说她的事?一个荒唐到想要鸠占鹊巢的人,岂不是罪该万死吗?公主对驸马用情至深,她连带着身侧的人对自己由喜转恶,多么顺理成章啊。 押她回来—— 其实是问罪的? 裴琢玉心中陡然一凛。 她在洛阳对长安尤其是清河公主的事多有回避,不仅不知假驸马被处置,也不知道鲁王已经堕马闷绝。 这个认知浮上来,逐渐占据了她的身心。 惶恐畏惧没有,萦绕不绝的是一种堪比风雪摧残的心凉以及屈辱。 过去种种恩爱,原来会变成以下犯上的累累罪证的吗? 钱白泽转眸看裴琢玉,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惨白的神色,不由蹙眉问:“你有身体不适吗?” 难不成是在新安染了疫病,认为自己会死去才避开殿下的?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骤然蹦出,钱白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还是很有可能。 毕竟出京前,裴琢玉跟清河你侬我侬,犯不着不告而别。 总不能之前是演戏吧? 可裴琢玉只是惨然一笑,垂眸说:“尚好。” 钱白泽想了想,斟酌片刻后,说:“先找个大夫看看。” 清河现在身体也不大妥当,如果裴琢玉也是个病号,可能带来坏结果。 裴琢玉耳中嗡嗡作响,呼吸又是一滞。 怕她从新安来吗?她长久停在疫病之源,防也合理。
第49章 其罪在我 钱白泽雷厉风行。 裴琢玉就算心中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强忍着那口气,任由钱白泽将她带到惠民药局。 露脸的都是故人,一叉手露出盈盈笑,是让裴琢玉有些意外的热络。 “倒是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疲倦了些。”大夫说。 钱白泽松了一口气。 怕裴琢玉快死了比怕她跑了更甚。 跑了可以抓回来,想方设法关起来,但要是得了药石罔医的病症,那清河可能真的要想明月松岗、独对孤冢了。 可这好端端的也没病,她跑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接风洗尘宴没有,裴琢玉想象得乱棍伺候也没有。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带着笑,可仔细看总有些牵强,不管是碧仙还是青仙,眉眼间都停留着丝丝的埋怨。 回到若水院后,裴琢玉莫名忐忑。 沐浴时的水流没有将她的杂思冲得一干二净,反倒如蛛丝将她重重缠绕,又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让她在自己我的遐想中濒临窒息。 另一边屋中。 宁轻衣在傅粉描眉。 钱白泽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看着梳妆榻上的宁轻衣折腾,叹了一口气说:“你糟糕的气色根本掩不住。”要她说,还不如多吃点补身体的呢。 宁轻衣:“她有说什么吗?” “没问。”钱白泽摇头,她天然有立场,不管裴琢玉如何解释,都会想打人,还不如什么都不听。这是清河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来置喙。想了一会儿,钱白泽又说,“她瞧着神色不大好,瘦了许多,我还以为她染了疫病呢。” 宁轻衣心中一紧,身体移动间险些撞翻梳妆匣,她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钱白泽慢悠悠道:“看了大夫呢,无碍,再怎么样都比你强。” 宁轻衣无言。 先前“服药”那事,钱白泽是不赞同的,可她偏要一意孤行。 这会儿被钱白泽用话扎两下,都不好辩驳什么。 钱白泽注视着宁轻衣,都不知道叹息了几声,她没在屋中逗留太久,想来不久后裴琢玉就会过来了,到时候就是宁轻衣和裴琢玉的私人小天地。 那边穿戴整齐走出来的裴琢玉有些晕眩,明明是生活了好一段时间的地方,望着总有些迷离,仿佛前方是一片无法拨开的迷雾。若水院中做事的侍女见了她默不作声地行礼,裴琢玉的心中沉甸甸的。一会儿想着找人打探消息,好让心中有个底。一会儿又很自暴自弃,任由事情糟糕下去,反正已经是“求不得”了,还会怕什么苦呢?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宁轻衣所在的屋中。 周边熟悉的景物抽离,落入眼中的不是旧物,而是一种因视而不见产生的空茫。 屋中,坐在椅子上的宁轻衣也很是紧张,她手按住椅子的把手,直勾勾地看着迈入屋中的人。 钱白泽说得不错,她瘦削了许多。是在新安县的时候吃了苦吗?是连日赶路经不起车尘的摧残吗?宁轻衣的心咚咚跳着,她朝着始终垂头的裴琢玉说:“抬起头。” 不是回缓的温和语调,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琢玉一声苦笑,缓缓抬眼。她的眸中笼着阴翳,苍白的面颊上浮动着一种愁苦。 宁轻衣的心在与她对视的刹那便打得粉碎。 裴琢玉不高兴。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回来? 是自己的强迫她让她如此形销骨立了吗? 宁轻衣一下子失了力气,人往后仰,陷在椅子里。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宁轻衣语调涩然,质问中夹杂着愤恨和恼怒。 裴琢玉跟她一照眼就低头,她哪会看不出宁轻衣的憔悴,关怀的话语几乎要涌出,可又强行咽了下去。她有什么立场去询问?她很轻地问:“那该如何?” “你在问我吗?”宁轻衣不可思议地瞪着反问的裴琢玉,心中酸涩,眼睫上很快便挂着晶莹的泪。“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裴琢玉的情绪也不大好,失去了稳重。宁轻衣的字字句句像是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尖冒血。她说:“不是我要来的。”是那侯府硬要将她送来的,挂着个侯府千金的名,可根本就不是一家人。裴光禄死了她也不关心。 她没有家。 那她就该浪迹天涯。 “你——”宁轻衣被裴琢玉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还要我留下什么?”裴琢玉又问,她蓦地将腰间那枚玉佩解下,握在手中道,自顾自地说,“将它还了,我就可以走了吗?我本来就不是公主府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如果说我过去诸多冒犯,殿下心中不甘,那将我关进——” 宁轻衣没给裴琢玉将话说完的机会,她掖了掖眼角的泪,蓦地拔高声量,说:“过来!” 裴琢玉木木地站着。 宁轻衣猛然间起身,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拉扯着她的身体,让她重新又坐了回去。 裴琢玉一惊,一个箭步往前冲,手才搭上宁轻衣的手腕,便被宁轻衣一把攥着。宁轻衣微仰着头,眼中泪光浮动,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裴琢玉想甩开宁轻衣的手,可又怕自己挣扎的力道伤到她。她屏息,低垂着眉眼,说:“请殿下治罪。” “好好好!”宁轻衣连道三声“好”,她的内心深处满是栖惶。扼着裴琢玉的手腕,咬牙恨声道,“你从侯府来到公主府,一开始便住在了绿猗院,后来又搬到了若水院里。我事事问你,将你的一切都放在身上,你却说没你的位置了?公主府里、我的心里,哪一处不容你?” 一听到绿猗院,裴琢玉就应激,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了。她的心跳节奏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了。她凉凉地一笑,说:“那是因为我的脸!你将我当裴治!” 宁轻衣听了她的话,几乎要崩溃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裴琢玉继续说:“我在新安的时候,就听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当年因为谋反案,圣人已经剥夺了裴治的身份,可现在却恢复了?为的什么?我原以为只是替死人争荣耀,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后来呢?原来是裴治回来了啊,府上的人既遏制了疫病,又能借着功劳替裴治争一个荣誉,真是一举两得的好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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