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没有想到会再次回这里。”周简和周佩蘅中间隔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距离,周简双手撑在长凳上,身体往后仰着,腿往前伸着。 周佩蘅仍是规规矩矩坐着。 “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周佩蘅问道。 周简侧过头,周佩蘅的侧脸柔和,脖颈修长,下颌骨延伸到下巴的那端骨骼长得极美,睫毛浓密细长,五官有种天真质朴的纯净感。 “那你开心吗?”周简不问反答。 只见周佩蘅垂下眼眸,深深地叹了口气,“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受罪的。”嘴角还噙着一个小小的微笑。 周简想要伸手碰碰她,但越是渴望,手脚越是无法动弹。 “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周简知道说这话有点厚颜无耻,但她还是往下说了,“用眼睛去看些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学些从来没有学过的东西,吃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毕竟我是你的姐姐呀。” 周佩蘅只是让周简注意坐稳一点,她要站起来了。她们俩是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长板凳就是这样,坐得太往边沿,另一个人起来的时候板凳会因为失重跷起来,就像是没有固定的跷跷板一样。 容易让没有离开长板凳的人摔下来。 尤其是周家村的长板凳都是细长的。 周佩蘅也许笑了一下,也许没有笑,她没有回答,夜风吹动周佩蘅的长发,她侧着脸看了一眼周简,然后拿了餐具就回去了。 周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周佩蘅不说话就代表着放弃,这是十几年前的老经验。周佩蘅不爱骂人,也不爱大声说话,就算遇到不喜欢的事情也只是笑笑。 她天生爱忍耐,有一年冬季,她们俩在外面铲雪,周佩蘅的鞋子破了一个洞,从一开始脚就打湿了,但是她们直到深夜才回家。 回到家周简才发现,那个时候周佩蘅的脚早就冻僵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 她那时也是笑了笑,既不抱怨,也不诉苦。 张小明走出来,打断了周简的思绪,“你知道那个篾匠师傅家在哪里吧?我和你去找一下那个篾匠师傅,好几天了,一点进展都还没有。” 他们俩拿了手机照明去找那个周家村唯一不姓周的师傅,这里没有路灯,虽然有星光,但还是黑。周家村建得七扭八拐,不像有的村子,会存在一条主路,周家村是那里一条分支这里一条分支。 周简走迷了好几次,才看到不远处依稀的灯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间低矮的平房。 走进了,才发现里面的灯光很暗淡,屋子前面的空地上杂草遍地,竹条三三两两丢着,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打理了。 张小明和周简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试探性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回答,张小明加重了力量,又敲了几下。 周简把手机的光移到门上,门上贴的对联和门神早已经褪色,斑驳不堪了。 但是屋子里面有光。 周简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孙大爷,您在不在,我是招娣啊。” 等了半天都没有回应。 张小明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明早再过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就听到门内有人咳嗽了一声,周简大声说道,“孙大爷?” 一个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大门,然后门被打开了。 门内的灯是电灯泡,不知道是瓦数小,还是照明的时间长了,光线昏暗无力,就算是投射到门外也毫无光亮感。 仍旧是暗暗沉沉的。 孙大爷的脸被昏黄色的灯线一照,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苍老感,犹如枯干的杂草一样,皱纹都堆积在一起。 那双苍老昏暗的眼睛扫过张小明和周简的脸。 孙大爷似乎是认出了周简,“是招娣吗?” 周简点点头,“孙大爷,不好意思现在来打扰您。” 孙大爷慢腾腾坐回他的竹椅上,周简和张小明跟在他身后,就听到孙大爷说道,“招娣啊,你怎么能回来呢?” 这句话说得很奇怪,周佩蘅也说过类似的话,周简不解,“是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孙大爷将厚厚的夹棉袄子盖在腿上,“招娣啊,你去上坟吧,去上趟坟就什么都清楚了。” 周家村崇尚大办葬礼,丧事一定得风光,所以办理丧事往往令生人难受,周简记忆中有的几次参加丧礼的情况都不太愉快。 周家村又重男轻女,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人不能做,所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跪,跪着烧香,跪得人都是木的。 上坟也有诸多忌讳,这里不能跪那里不能拜,女人不能走这里,不能上家谱。 所以周简是能不去就不去。 周简不解,但没开口问什么,只见孙大爷又开始慢慢打起瞌睡,周简和张小明悄悄出去,带上门之后往原路走。 他们经过了一条很狭窄的小道,周简依稀记得从这个小道穿过去可以回她家。 “小明,我先回家一趟,你自己先回去,知道路吧?” 张小明点头道:“我记得。” 两人暂时分开,各自拿着手机照亮,手机还是一点信号都没有,周简看了几次时间,现在七点半不到,天就已经全黑了。 周简的手机屏幕是一个风景照,周简想换成周佩蘅的照片。 她们俩好像还没有一起照过相,周简想了想,好像照过一次,初中毕业的时候她们上县城去照过一张。 这样想着,很快就走到了周简的家。 门里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是在厨房吃饭吗。周简深吸一口气,这才有勇气去推门,大门并没有锁上,“吱呀”一声就开了。 周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夜晚在她身后,面前是一个黑暗的家。 隐约看到厨房里的光,周简径直走过去,四周静悄悄的,有个什么东西盘旋着掉落下来,周简把手机的光照过去,是枇杷树的树叶。 枇杷树叶仍旧茂密,这颗枇杷树不知道是以前的那颗,还是新种的。 周简思忖着,这才踏进了厨房的门,一眼就看到趴在餐桌上口吐白沫的周母。
第五章第四个人 周母待周简算不上特别纵容或者慈爱,但作为母亲她完全是够格的,任劳任怨,杀一只鸡只吃鸡屁股鸡头,烧鱼只吃鱼头鱼尾巴,鸡腿鱼肚子都夹在周简的碗里。 周简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灯又这么暗,有点像是在做梦,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周母面前。 周母的皮肤还是温热的,周简下意识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周简茫然看了一眼周母。 周简突然惊醒过来,意识到得先去看医生,村里没有正规的诊所,只有一个会诊脉的大夫,村里的人都习惯去找他。 周简看了一眼仍旧趴着的周母,不知怎么的,泪就先往下掉,她背起周母大步往外跑,腿撞到了板凳,也没有任何停留。 刚冲出大门,就看到正往这边来打着手电筒的周佩蘅。 周简想要大声喊出来,但是不知怎么的,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妈她,我妈……”周简用力咬了嘴唇,直到咬破皮肉,这才能冷静说出话来,“佩蘅,我妈喝农药了,你的电动三轮车在哪里,我得带她去看大夫。” 周简背着周母继续往前走,周佩蘅借了辆电动车在中途接上他们。 周母被放在周简和周佩蘅中间,周母的身体是软的,但是喊她她听不到,也没有意识了。 周简忽然意识到人原来是慢慢死的。 她抱紧了周母,手指触碰到周佩蘅的衣服,风吹动佩蘅的头发,三个人的衣服都被吹得呼呼作响。 天还是那个天,银河也还是那个银河,就连星星都仍旧璀璨着。 只是昏暗中,电动车的灯光打在前方,看起来有点凄凉。 周简敲响了诊所的门,虽说是诊所,其实就是一个房子外面立了个周家诊所的牌子。 周简很久没有回周家村,所以不知道那个周大夫早就作古了,现在接他衣钵的周大夫的儿子。 周大夫手脚麻利,一看到周母喝了药,立刻给她用上洗胃的工具,不过周大夫的老婆一脸同情,拉过周简,“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个药不是现在市面上的药。” 现在市面上卖的农药喝了抢救过来的机会很大,就是人会很受罪,所以周家村很多老人都会自备以前有卖的农药,毒性大,死得干净利落也不受罪。周简的外婆就是喝农药走的,藏了一瓶据说是很好的农药。 周简站在诊所里面,看着她的母亲吐着白沫,周大夫和一个年轻的助手按着周母的身体。 “别救了,你妈妈一辈子都不体面,死之前让她体面一点吧。”周佩蘅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周简恍若未闻。 周佩蘅喊了一声“姐姐”,周简的视线对上她。 “我们给她换衣服,让她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走。” 周佩蘅语气平静,甚至带了点冷酷,“姐姐,人总是要死的。” 面前有一个濒死的人,周佩蘅却没有任何触动。 “她是我妈,佩蘅,她是我妈妈啊,我怎么能…?”周简摇头。 “那我在外面等你。”周佩蘅眉眼冷淡,就算周简神情凄楚,也不为所动。 时间到底持续了多久,周简不清楚,只听到周大夫模模糊糊的声音,“……你们转到镇上的医院去,不过你妈妈可能在半路上就撑不过去,这边得收……” 周家村骑电动车根本出不去,只能靠人力把人运出去。 周简请周佩蘅帮她看着她妈,她去找她父亲叫人用木板来抬。周简却怎么都找不到周父,只好到周二叔家中去叫几个人来帮忙。 好不容易叫了几个男人帮忙抬木板,周简急匆匆赶回诊所,周大夫一脸凝重。 周简进了安置周母的诊室,周佩蘅坐在一旁,周母脸上的污迹已经被擦干净了,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死了。 周简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去碰周母的手,周母的手冰凉凉,手指已经不那么柔软了。 周佩蘅默不作声站起来,周三叔站在诊室门口观望。 “佩蘅,我妈死了吗?”周简轻声问道。 周佩蘅垂下眼眸,“嗯,姐姐,你妈妈死了。” 一问一答之间,周三叔皱起眉头,“这个葬礼还不好办啊,招娣,你赶快去把你爸爸找过来,你们家连个摔碗的人都没有。” 周家村的习俗,摔碗得男的来做。 周佩蘅看向周三叔,“这有什么打紧,人死掉了就死掉了,摔碗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好走一点。” 周三叔哑口无言。 周佩蘅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周简身上,“让你妈妈回家吧。”她把手放在周简背上,好像是害怕周简倒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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