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日坊,进入附近一家酒楼,她要了个雅间,关上门窗,便施施然坐在了桌边。彭烈欲言又止,自然不敢与她同坐,只能伫立一旁,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镜放在桌上,又看着她在镜前慢条斯理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镜里那一张丑陋不堪的面孔,渐渐变了模样,柳眉凤目,高鼻雪肤,容颜似玉如花,媚而不俗,艳而不妖,明艳不可方物。 竟是一个绝色的大美人。 彭烈惊呼出声:“尹、尹娘子?!真的是你!”旋即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终于笑了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扮成那个模样?” 尹若游平平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听来分外冷淡:“不扮成这样,如何救你?” 彭烈晓得她对待任何人都一向如此冷傲,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艳如朝霞的脸庞:“你易容术这么高明,随便扮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认得出,干嘛一定要扮成那样的丑八怪?真是难看得紧,我刚刚差点误会了你。” 这的确是彭烈想不通的一点。 “难看吗?”尹若游侧过头,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脸上并无丝毫笑意,眉目间已显出摄人心魄的妩媚,“可是有人却说我之前的模样很美呢。” “真有人说这么说?”彭烈还当她是在与自己说笑话,也笑着回答,“那这人一定是眼睛瞎了。” 他大笑时仰起头,没注意到尹若游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须臾后,尹若游突然向他问道:“颜如舜为什么要救你?” 彭烈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到底是我先问你,还是你先问我?”她冷冰冰的模样也仿佛白牡丹动人。 彭烈立刻道:“你先问我,当然是我先答,我先答。什么救我,她哪有如此好心?她把从铁鹰卫劫走,还不就是为了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袁成豪这个名字,尹娘子你一定听说过吧?” 与彭烈同样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尹若游颔首道:“她要寻找此人下落,为何向你询问?你和袁成豪认识?” “怎么不认识?他是我以前的好兄弟,不过这件事江湖上没几个人清楚。起初我也奇怪颜如舜到底是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直到刚才终于看见她的脸,你猜怎么着?原来她是老袁的亲生女儿,前些年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几面,难怪她会知道我和老袁的关系。” “前些年?”尹若游神色微动,“如此说来,你也有很久不曾见过她?她如今已长大成人,你还能认得她?” “时间是过了挺久,不过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长得和老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只要一看她那张脸,哪有认不出的?”彭烈说到这儿,见尹若游似乎已不再怀疑,他反而奇道,“你怎么不问我,她既是袁成豪的女儿,为什么姓颜不姓袁?” 尹若游淡淡道:“她母亲姓颜?” 彭烈讶然道:“对,老袁他婆娘姓颜,你怎么一猜就准?”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挑:“她既不随父姓,自然便随母姓,这何须猜测?” “话虽如此说,明明当爹的才是一家之主,这世上哪有跟着母姓、不跟着父姓的怪事?其实她本来也和老袁一个姓,原名唤作袁雅,这些年我也一直没再和他们家联系,不知她怎么就突然改了姓名,居然还叫什么颜如舜。哼,‘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就她那张脸,不说丑,也普通得很,好意思叫这样的名字,倒不嫌害臊。” 彭烈还记得昨夜颜如舜对他的嘲讽,当时的怒气直到此刻才发泄了出来,他只顾着说自己的话,仍没发现尹若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已越来越冷,蓦地打断了他: “怪事?但当今武林第一楼,藏海楼的现任楼主也不是随母姓吗?” 彭烈愣了一下,道:“沈盏她娘本就是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至于她爹叫什么名字还真没人知道。听说此人似乎并不是江湖里的人物,纯粹是因为长了一副好相貌才被沈韶烟看上,入赘到沈家。沈盏是藏海楼的继承人,跟着沈韶烟一个姓也就罢了。老袁家可跟她家不一样,吃的穿的用的,还都不是靠老袁一个人给挣来的,他婆娘在家啥都没做过,他女儿跟着他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世上之人,无论男女,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所谓的父亲在这几个月里又何曾做过何事?”尹若游唇边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语音轻得仿佛不像是在与彭烈说话,“子女跟随母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是什么歪道理?饶是彭烈对尹若游尚在迷恋之中,听罢她这段话,也极为不悦,但一来他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二来他还得依靠尹若游的帮助才有可能逃过朝廷追踪,是以张开嘴,欲言又止,骤然又听尹若游道: “她年少时,脸上便有刀疤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彭烈又怔了片刻,才听懂她仍在询问颜如舜之事,摇首道:“这事还真是奇怪,她以前模样虽也算不上好看,但那张脸干干净净,倒不见什么伤疤。这丫头从小轻功天赋就不错,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她的轻身功夫应该更加高明,哪怕她惹上了什么极厉害的仇家,打不过也跑得过,谁能在她脸上划下那么长一道伤痕?” 尹若游低首沉吟,再次将话锋一转:“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知道如何与袁成豪联系?” “倒说不上骗她,我和老袁的确曾经约定过联系的方法,但我们这么久没见过面,这方法还管不管用,恐怕说不准。” “哦?无论管不管用,你先说给我听听。” 彭烈下意识便要道好,突然心生一点疑惑,不解地问:“你干嘛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这句话一入尹若游的耳,她亦是微微一愕,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是啊,自己怎会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好不容易才找到彭烈,目前最重要之事应是秘册的下落。 尹若游迟疑少顷,却仍是转过头,终于一笑,对着彭烈一笑,容色如春风里百花绽开:“我是很好奇,怎么,这是你的秘密,不能告诉我?” “能,能,当然,对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彭烈整个人已荡漾在了这一笑之中,何况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后便将如何与袁成豪联络的方法细细说明。 尹若游若有所思,又过半晌,方缓缓道:“原来如此,这事倒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吧。” 彭烈继续盯着她的脸,闻言奇道:“我们的事?” “那本册子还在你的身上吗?” 骤闻此言,彭烈猛地从痴迷之中回过神来,他毕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独行大盗,人自然不傻,见尹若游关心起那本册子,狐疑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们现在还是赶紧离开长安,别的事以后我再和你讲。” 这番话才落下,尹若游秀眉微蹙,立刻冷冷瞧他一眼,神色里带一点若隐若现的嗔怪,好似冰天雪地盛开的一枝花拂过他的心头,更让他心里痒痒,他伸手欲去牵她的手,岂料她倏地一起身,扬起的衣袖正打在他的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若不肯放过你,你以为我们离开长安,便再无后顾之忧?我为你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须得用到那本秘册,你若怀疑我,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彭烈立刻急了起来,心忖当初若非尹若游的提醒,他在杀人夺册以后,便依照约定将秘册交给了那幕后买主,说不定现在自己已被灭口。 她如今问起那本秘册,又怎可能是为了她的主人?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彭烈即刻道,“我知道那本册子干系重大,所以藏在了别的地方,便是想着如果我真被朝廷抓住,或许它还能救我一命。你说的万全之策是什么?” 尹若游不仅不说话,这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缓缓收起桌上铜镜,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令彭烈心下一慌,她才倏然轻声一叹,慢悠悠地道:“那秘册对尚知仁十分重要,起初他欲要杀你灭口,是不想让你知道秘册里的秘密。但如果你告诉他,我们已将秘册抄写了多个副本,如今保存在你几个江湖朋友手里,只要你一死,册里的秘密立刻暴露,到时他恐怕反而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得不帮你解决朝廷的追兵。” “尚知仁?!”这一大段话,最令彭烈惊讶的还是这个名字,“你说什么?原来你的主人是尚知仁?” “主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以后他再也不会是了。” 她居然真的背叛了她的主人,愿意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给自己。彭烈心中甚喜,此时哪里还会怀疑她,道:“但我现在要怎么和尚知仁联系?” 尹若游挑眉道:“你说呢?” 彭烈恍然道:“那我们接下来……” 尹若游道:“所以我方才问你,你将那秘册藏在了哪里。” 彭烈道:“我带你去找它。” 离开酒楼雅间前,尹若游又给彭烈的脸做了些改变。两人一路无碍,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到达了长安城西郊丰山。 初春季节,前来此山之中踏青游玩的年轻男女倒有不少。然而山腰处有一座小庙,因破旧不堪,房梁到处结满蜘蛛网,是以庙里寂静无比,绝不可能有百姓来此上香。 尹若游踏入庙门,举目四望,不知怎地想起无日坊里的那座破宅,喃喃道:“这是什么庙?” “不知道,我那天被铁鹰卫追了许久,中途逃到这儿,见这地方没人,便想这倒是个藏东西的好所在。”彭烈说着话,双手已搬起木案上的神像,一本书册就此出现在尹若游的眼前。 尹若游将它拿到手中,慢慢翻了几页,脸上神色若有所思。 彭烈凑到她身旁,笑道:“既然我们能用这册子和尚知仁谈判,除了要求他帮我们解决朝廷的通缉,倒还可以多问他要些金银,我们下半辈子在一起逍遥自在,便也不用愁了。” 他挨得尹若游太近,尹若游垂下眼眸,略一沉吟,将手中秘册放回案上,转过身,面向于他,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你难道打算金盆洗手不成?” “你不知道,做那种没本买卖也累得很,我早就想赚够了钱便好好歇歇。” “你说得不错,正合我意,那从今以后你便好好歇歇吧!”话音未落,她搭在彭烈颈边的右手顿时往下一拂,顷刻间已连封他身前三处要穴,左手同时握住腰间九节鞭,银光一闪,长鞭蓦地缠住彭烈的脖子。 彭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她:“你……你骗我……” 尹若游并未立刻要他性命,缓缓收紧缠在他脖子上的银鞭,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青变紫,唇边依然浮现微笑,眼波流转间愈发显得妩媚动人:“是啊,我骗你。可是你们也不常常骗人吗?为什么你们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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