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矮榻上,手支下颌的江晚璃已小憩过片刻。 连日揪心不免劳神,加之被下属灌了苦药汤,她有些熬不住夜。 从梦魇中幽幽转醒的江晚璃侧目一瞧,林烟湄的神态格外专注,应是很享受打扮自己的过程。 她默默合计须臾,劝人歇下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鬼难得生出悦己之心,她不能扫兴。 垂腿蹬上鞋,江晚璃拖着倦懒的身子缓步踱来书桌旁,仗着身量瘦,与林烟湄挤进了同一把圈椅: “湄儿,可否聊聊?我上下眼睑打架,若不说说话,指定要扛不住见周公。” “你可以先睡。” 林烟湄没舍得分半点视线给她,挪挪屁股容人落座已表露出极大的善意,她举起手凑上烛焰,反复观瞧添色的甲面: “颜色再深些,会否更好看?” “已很好了。” 江晚璃懒洋洋捉回林烟湄的手腕,抱在心口不放: “你肤白,太浓艳反而张扬,玫红最相宜。” “松松手,我还没染完呢。” “不,我有话跟你说。” 江晚璃得寸进尺,头枕上林烟湄温热的后背,舒服到眯眼。 林烟湄摆弄着染料,心不在焉地接话:“说呗,我听着。” “湄儿,你考中功名了,还是渤海府城的三甲之一。” 平稳如常的语调脱口,江晚璃松了口气,压抑心头的事总算说开了。 她之前不肯相告,是怕林烟湄兴奋过头,吵闹着要跑回家去,与慧娘报喜。毕竟林烟湄亲口承认过,她考功名,是为换官府每年发放的口粮,换慧娘再不必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 江晚璃笃定,但凡林烟湄回去,寸瑶和林雁柔九成九不会再放人出来。 可前两日,林烟湄出言试探过她,试探之后也没闹着出走。或许,是她小人之心,顾忌太多了些。 今日又闹过不大不小的矛盾,江晚璃不愿再多藏个秘密,免得给彼此的感情埋下隐患,这才肯坦陈。 话音落,林烟湄收拾用度的动作稍顿。 但没一会儿,她就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鼓捣起小刷小剪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好似并不意外,也无甚惊喜。 江晚璃一时摸不透她的心绪,轻声补了句迟来的“…恭喜”。 “多谢。” 林烟湄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湄儿?” 江晚璃直觉不对,困意消减大半,她睁开眼,狐疑打量着过于镇定的小鬼: “你不欢喜么?还是怨我瞒你日久?” “怨是怨过的。” 林烟湄实话实说,毫不扭捏:“但上街时乐姐姐随口说漏了嘴,我想,你该当没下过封口令。你这千金小姐不在乎小小功名,忘了也正常。我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我没忘,一直记得的。” “湄儿远比我想象的优秀,你于穷山恶水中苦难求存,我本没料到,你能考中三甲。我不说,是私心作祟,怕你弃我归家,异地分离。” 江晚璃听到小鬼吐露的心事,自然而然回馈了真心话。 “我也没想到。但我自知学问不好,或是老天怜惜的侥幸吧。这等好事不常有,不必欢喜。” 林烟湄将成绩看得很淡,她应答时也不过是摆正公心写了寻常策论: “是否三甲不重要,最后一名也好,只要能得秀才身,换婆婆余生安稳,我心愿得偿,便足够。钱粮官府会发到婆婆手里,我又不想再继续考,没必要归家。” 说实话,宝华楼那晚寸瑶使迷药给林烟湄心中带来的阴影,至今还未消散。 林烟湄早已暗下决心,在没弄清寸瑶的帮手从何而来、婆婆和师娘何故执意反对她与江晚璃交往之前,她绝不回家! “不想再考?为何?” 听得这话,江晚璃的关注点转瞬偏移出了关心小鬼去留的轨道。 如此骄人的成绩当前,林烟湄只需好好温书一年,明年秋闱,定能小有成就! 考过秋闱,林烟湄就能翻身跨越阶级,体验新活法了呀。 此时怎可打退堂鼓? “再考,不中,徒留遗憾;若中了,半只脚踏入陌生的官场,我这无依无靠的蠢人,哪里做得来?今日单一个知县已很难应对,遑论那群有权有势的人精?我只想安生活着。” 江晚璃心说,你今日对上的,哪里是什么正经县令? 那可是自幼伴君身侧,被朝堂大儒悉心教导半生的狐狸啊!寻常地方官场,尔虞我诈虽难免,但勤恳务实的好官亦不在少数。 她斟酌着措辞,试图鼓励一二: “官场没你想的可怕,湄儿大可往前走走,纵是不喜终点的氛围,沿途多些阅历,也无不好。再说,我出身官宦之家,到时定会帮衬你的。” “不要。” 聊到正事,林烟湄也犯困,她仰头张个哈欠,反手拉江晚璃的衣袖:“睡觉吧。” 可江晚璃与她反着,因心有好奇而精力旺盛: “你说说为何抵触上进,说完再睡。” “不喜欢当官的,不想与之为伍。” 林烟湄言简意赅说穿心中忌讳,起身蛮力拉扯江晚璃的手腕: “走了—去睡——!” 江晚璃错愕又迷惘地顺着她的力道走了。 但无神的眼底昭示了她神游的本质。 不愿与官员为伍? 这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江晚璃一时想不出劝说之言,也无破解之法。 但她隐约能揣测到林烟湄有此想法的根源。 都怪罪恶的萧岭,滋生太多恶,给林烟湄的心中蒙上了多年恐惧与阴霾。 此等成见,恐非朝夕间能破解的。 还得徐徐图之。 “咚!” 胡思乱想之际,毫无防备的江晚璃,被林烟湄推倒在床,头沉沉砸进枕头。 一声吃痛的“啊—”声紧随而至。 那“咚”声亦过于嘹亮。 林烟湄后知后觉,眼前摆着的长枕,不是软枕,而是午睡的瓷枕! 很硬的! “阿姊…没事吧?” 自知莽撞闯祸的小鬼慌慌张张扒拉起江晚璃的头发,于头皮摸索的指尖隐隐触到些不该存在的凸起,圆圆的像个大鸡蛋。 “嘶…” 林烟湄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歉疚之色*,讪笑着缩回手,掉头想跑。 好大一个肿包啊! “回来。” 江晚璃忍着痛,拽住小鬼的后衣领,冷眼乜着原地踏步的小鬼: “不给阿姊吹吹么?” “吹吹就行?” 林烟湄小幅转回头,怯怯瞄着江晚璃。 她逃,是担心江晚璃如法炮制,也让她磕一个,要她与人整整齐齐的! “嗯。”江晚璃恹恹颔首:“头晕,快点。” “呼啊、呼啊、呼!” 林烟湄瞧她眸光真挚不似调侃,当真叉腰凑上前,贼卖力地吹了好一会。 直到眼冒金星,江晚璃才饶她,拍拍床榻邀约: “躺回来吧。” 累惨的林烟湄一溜烟滑进被窝,侧身躺倒后将薄被拉至颈间,分外乖觉地闭了眼。 “热不热?” 江晚璃看得难受,把被给她往下拽了好些。 暑热日增,她这病号都觉得闷,林烟湄抽哪门子风? “不热不热。” 做了坏事心虚的小鬼又将被扯回,唯恐江晚璃伺机报复。 蜷缩在被子里,她心里踏实。 “真的么?” “真不热,阿姊睡吧。” “那…”江晚璃犹豫少顷,尝试伸出手臂:“抱着睡?” 她都好久没抱到软软的小鬼了。 甚是想念。 适才没提,只是怕小鬼嫌热。 “嗯?” 林烟湄眨巴着眼纠结不前,有点担忧江晚璃使坏,但心底悸动明显占据上风。 江晚璃等得好累:“抱么?手酸。” 话音落,林烟湄骨碌碌翻滚进她的怀抱,还美滋滋咧嘴傻笑:“阿姊没生气就好。” “不气。” 江晚璃阖起眼,上下唇浅浅碰着,话音很微弱,好似困狠了。 林烟湄见状,无意扰她,只把脑袋往她心口埋了埋,也闭眼打算入梦。 劳心费神一日,她很快就被倦意席卷,意识迷离。 “湄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过耳,林烟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囫囵应声:“嗯?” “以后,我们彼此坦诚,我不瞒你功名等在意的消息,你也莫再瞒着我以身犯险,可好?” “嗯…” 江晚璃垂眸盯着双眼紧闭的小鬼,生怕人反悔似的,反复问: “答应我了么?” “嗯…” “再不擅自行事,让我担心了,对么?” “嗯…” “凡事有商有量…” “嗯——” 林烟湄有些不耐地抬高语调,拖起长长的尾音。 江晚璃这才舍得作罢,拍拍林烟湄的后背,安生阖眼:“睡吧。” “咔嚓—!” “哗哗哗!” 黎明时分,紫电破空,惊雷过后,大雨倾盆。 林烟湄被雷声惊醒,抓着被蒙过俩人头顶,缩着身子又往江晚璃身上拱了拱。 活像个团成球趴人肚子上放赖的猫儿。 半梦半醒的江晚璃垂眸乜她一眼,身上压着重物的感觉并不好,她有点呼吸不畅: “起来些,是害怕么?” 林烟湄稀里糊涂伸出手朝天一指:“闪得眼晕。” 闻言,江晚璃坐起身,把小鬼往床里推了推,扬手拽过昨夜忘记拉紧的帷幔,重新掩好,遮蔽了闪电恼人的强光:“睡吧。” “阿姊…” 林烟湄被折腾一通,已无甚倦意:“天是否快亮了?感觉已睡了好久。” 江晚璃侧目瞥向窗外,昏沉沉的只有缥缈雨雾,瞧着也不像一时半刻能停歇的。 如此天气留意时辰无用,她翻个身又环抱住林烟湄,懒洋洋张哈欠: “还早呢,能睡三五个时辰。” “怎么可能…从昨夜入睡时算,到天亮也就三个时辰。” “雨天不睡觉做甚?” 江晚璃闭着眼,一掌精准拍上林烟湄较真的小嘴:“乖,睡。” 被捂嘴的林烟湄忽闪着睫毛,腹诽江晚璃的心态是真好。 她单拎起江晚璃修长的中指,举在半空晃荡几下,瞳仁跟着指头摆动的节奏来回转,试图把自己催眠。 “不闹…!” 可身侧的江晚璃不干了,胳膊上举好酸,她可怎么睡? 百无聊赖的林烟湄眼珠子滴溜乱转着,忽而张嘴吞了江晚璃的指头,含在齿缝里咬来咬去。 江晚璃眯缝着眼剜她:“不困了是么?撒嘴。” 孩子让惊雷吓魔怔了?这动作怎这么反常又瘆人呢? “睡你的。” 林烟湄叼着她的指头含混嘟囔:“含个磨牙棒,我心安就能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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