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下来,临世的文曲星早已尽染尘埃。 不过无妨,污毁的也只是皮囊,皮肉之下那把君子骨依然潇潇而立。 在他这昏君手上受尽磋磨,依然风骨卓立,如此方能尽显萧御史的品性。 萧元倾看向掌心朱批的“祸”字,压了几日的念头呼之欲出——他希望南荣宸不要停。 第37章 萧元倾做了三五载御史中丞, 朝中上下无不赞一句“萧御史清正廉明”,天下文人的追捧之言,光是在四方馆, 都层出不穷,如此种种, 塑成了文曲君子“萧御史”。 他那父亲倒是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也只知斥他仰赖天恩, 不能鞭辟入里, 也就索然无味。 算来算去只有他这唯一的学生,替他铸起傲骨,又能看透他这根上的淤泥,揭穿之、鄙夷之,让搅弄阴诡谋算的的萧元倾也能活过来一回。 南荣宸非他明君, 更是与他深有仇隙。 事成之后, 就做他一人的昏君, 恨他也好, 无论何种游戏, 他都陪南荣宸玩下去,这于他而言该是世间难求的赏赐。 世上任何稀奇玩意、话本书册、珍馐玉食,他也都拱手奉上, 以报君恩。 南荣宸看了眼他这帝师那波动了几下的仇恨值,“怎么,老师不喜欢?” 萧元倾屈起五指,将那鲜红的“祸”字虚虚拢在掌心, 力道正好,不会弄花那朱批,“灵均亲笔所书, 我怎会不喜欢?” “当日四方馆你与陈王辩攻梁之策,样样全胜,只有这一手字输得彻底,如今这字倒是大有长进。” 这事南荣宸倒有印象,先帝在时,他那几个王兄见到机会就轮着来与他斗,自然不会放过在四方馆文人面前胜他一筹的机会。 彼时他还没看出先帝就爱看儿子争来咬去,只觉得先帝力排众议册他为太子,他绝不能让先帝因他蒙羞。 对这等事他向来奉陪到底。 也是那日在四方馆,他见到雪袍玉冠的萧元倾,谪仙人物在前,惊鸿一瞥乱心曲。 更别提谪仙还将手中的竹签投给他,助他完备策言,凑近时还带着股天上来的清雅梅香。 这个书中世界的缔造者十分了解他,如此情状,若他没有往日的记忆,再来十次他都会栽在萧元倾手里。 入东宫之后,他第一次忤逆他先帝,就是把先帝择来的朝中新入仕的才俊挑剔个遍,设计让困于身世入仕无门的萧元倾做太子少傅。 因为担心自己的私心染污萧元倾,还把此举美其名曰“不忍明珠蒙尘”。 结果萧元倾是真明珠,还投得明主,一捧黄土掩了他的骨。 上辈子在暗牢那几日他浑浑噩噩,也没精力去骗自己,把那过往回忆翻来覆去想过数遍,也没弄明白萧元倾为何与他有仇。 如今算来都不重要,算起来当时他也是因祸得福:先帝选来那些才俊八成也是用来监视他的,萧元倾么,刚开始或许不是。 不过怎么萧元倾也话多起来?这些往事可不配占他这帝师的心,“写在老师掌心的,当然要是最好的。” 他说完将那折子放到批好的一堆折子顶上,这游戏他早玩腻了,屈肘撑在折子堆上进入正题,没错,按照剧情这坑还得他自己主动跳。 “方才听老师说起四方馆,孤也是许久未去,听闻老师每月今日在四方馆论书讲学,今日孤与老师同去如何?” 经过这几日,萧元倾了解南荣宸的脾气,知道今日这“游戏”到此结束,他站起身来,依旧长身玉立,“难得王上有兴致。” 到这算是糊弄完了,南荣宸两指抹上牛毫上的朱砂,点在那枚赤红琉璃珠上,“老师可不要让我失望。” *晌午刚过,南荣宸看了眼安坐在案前挥毫的萧元倾,那身朱红官袍已然换下去,正穿着早年他备好的广袖青衫。 他的审美就这么俗而极端,最喜欢看萧元倾要么红衣加身、金线团簇,要么孤高出尘,连缝衣裳的都要是银线。 说起来萧元倾能忍他这样百般控制干涉,也是很有本事。 许是他看得久了,萧元倾提笔看过来一眼,他不介意再恶心萧元倾一句,“当年在四方馆,老师就是这般,什么都没做,就摄去孤三魂七魄。” “可惜老师从来端方自持,不愿分给孤半分私心,要把孤折磨疯。这几日孤既开心又不开心,委屈老师了。” 这话他自己听得都作呕,把这几日的折辱同污糟情欲联系起来,估计萧元倾恨不能杀了他,以他之血洗去这几日的污浊耻辱。 果然见萧元倾手中的笔一顿,墨滴在纸上,他目的达成,转身走进内殿,拨开外袍,解开寝衣衣带,伸手按上心口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直到雪白绷带染上血。 他已经失手两次,这次怎么也该能成功。 他隔着屏风吩咐裴濯,“今日去四方馆,由李昌远率御林卫随行护卫。” “替孤更衣。” 一炷香之后,萧元倾在殿外朝南荣宸行礼。 南荣宸身着玄红两色朝服,其上赤龙环绕,栖在天子肩头。 裙袍繁复,赤龙环伺,再加上那镶遍明珠的君王十二旒,巍巍皇权似乎随时都能吞噬天子。 萧元倾依旧守礼,不敢直视南荣宸,心头异样感更重:当年南荣宸重伤归朝,脸上血色不比如今多上多少,可依旧难掩张扬锐气—— “老师不必担心,三年之内若能打下南梁,许我一个愿望如何?” 而如今,朝服冠冕之下的仿佛是一张神魂都恹得彻底的皮囊。 如此种种,他都没立场去过问一句,因为今日四方馆之行他别有所图。 这是裴濯第一次见南荣宸朝服加身,只觉得天子太过...瘦削,临越这国确实可恨,不仅于他有家恨,更是强压在南荣宸身上。 往日南荣宸嫌麻烦,将御辇的规格削到极致,所以这也是裴濯第一次见到天子辇的全副仪仗。 临越世代信奉巫神,不知哪年卜出的数字,以七为尊。是以天子出巡,三四分行,两排七匹上等汗血宝马驱车,以银铛为饰,连马蹄铁都要时时打理,生怕冲撞天子与巫神。 车身以轻如蝉翼的浅金云锦为饰,内里也奢华至极,铺着鲛纱狐毛,冉冉瑞脑香自金兽炉子里飘出,这倒是没什么讲究,全赖天子偏好。 南荣宸撩起云锦帐,眼尾上挑扬起笑意,“老师与孤同坐。” 见萧元倾没动,他眨了下眼,“老师是觉得孤此行过于张扬,要怪我吗?” 他这也是为了帮助萧元倾,天子出行的阵仗越大,才能有更多人知道今日这事。 周衍知、太后以及那没什么灵智的系统才能看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做不了主角的铺路石。 两相僵持之下,陈平上前一步,“还请文侯听命,莫要让王上不高兴。” 萧元倾深知自己不该僭越,但若他上了车辇,南荣宸便会多高兴几分么? 这个念头磨着他的心弦,他最终撩起衣袍迈步踏上御辇,在南荣宸身侧坐下。 陈平果然最能讨喜,对萧元倾都有用,南荣宸随手扯下腰间的双龙祥云玉佩,撂到陈平怀里,“做得好,跟裴大人好生守在紫宸殿。” 一行人浩荡出宣德门,李昌远扬鞭掠过裴濯,他看不透南荣宸跟裴濯的算来算去的弯弯绕绕,也看不上 管他南荣宸打的什么算盘,御林卫在手,南荣宸什么时辰死在京中哪个地方,都是他说了算。 这也是南荣宸非让李昌远随行的原因,万一能派上用场岂不正好? *先帝生前没功夫出巡,是以百姓都是头次得见天子辇。 寻常百姓不懂朝事,只知道如今的王上是太子时就改革田桑、放粮赈灾,还废了行商之人所受的几道限制,给足他们好处,定是巫神派来护佑临越的明君。 加上早有王命下来,无需清街不必跪迎,街道两端的楼阁挤满男女老少,他们认准了新君仁善。 更有大胆的百姓扔出果子和春日里开得正好的山茶花。 托他这帝师的福,南荣宸第一次见到何为掷果盈车,把落到他手上的山茶花别在萧元倾衣上,物归原主。 恰巧一阵风起,眼尖的百姓又掷来几朵,喊出一句,“王上,留下一朵吧。” 南荣宸捏起袖袍上的山茶花,钗头玉茗妙天下,名不虚传。 他手痒了,险些取下满身的金玉作为交换,但这显然不太方便。 他最终撩起锦帐朝外看去,可惜可惜,这般盛景,终究是与他没多少关系。 不知道日后这人想起自己的花扔给一个昏君,会不会连带着迁怒这世上所有的山茶花,怪可怜的。 萧元倾看清南荣宸全部神情变化,摘下胸前的花朵,一时晃神——他如今所行之事无异于把这热烈张扬的花碾碎。 锦帐一开一合,掷出花的人险些丢了手中的竹篮,没有人说过,当今天子生得如此好看,就是瘦得过分,可见为国操劳。 南荣宸已经闭目歇了一路,他同萧元倾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此时倒是得到消遣,捻着花在指尖轻转一圈,又凑到鼻尖轻嗅。 他突然觉得如果这次还死不成也并非再无盼头,可以在紫宸殿种一树山茶。 如果不幸没能种活,就让谢尘来救,谁让这花的颜色与谢尘那眼珠的颜色一样。 这一幕再入萧元倾的眼,直到车辇在四方馆停下,他终于做出决定。 丁棋早已侯在正门,饶是早知道王上会同来,还是发怵,行礼之后搀着他家公子站定。 自从那日加封文侯的旨意下来,他家公子每日从宫里出来时连路都走不稳,官袍上也时常沾着墨,他就是再蠢笨,也该知道,王上这是明赏暗罚,存着折辱的心! 可他家公子不准他妄议天子,他只能听命,好在他家公子不是愚忠之人,已经有法子自救。 所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如今耳边这道命令,“将那内监带回去,今日一切如常即可。” 南荣宸特意走在前头,给萧元倾留足布置筹谋的时机,他只需等着看戏。 四方馆众人早就听闻天子会亲临,有意入仕的人早就侯在外厅,齐齐行礼,看得那群不愿事权贵的文人连翻白眼。 南荣宸不是头次来四方馆,文人士子各抒己见,本就不必拘于身份。 他道一声免礼便走向阁楼上的僻静处,免得扰了这诸子争鸣的盛况。 当然,他这地方也选得极为考究,明枪暗箭都无处可避,又因为地方靠里,逃跑都不容易。 袖中的梅花镖也已经备好,他最终一定要死在自己手上。 四方馆建筑布局同书院一般无二,四面楼阁之上字画空悬,环出正中的一方天地。萧元倾握着书卷立于其中,与之浑然一体,满座文人士子此时也都息了声——能听当朝帝师萧元倾谈诗论策讲史,既能有所得,又不失为是一种风雅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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