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儿没有着急去打开折子里的内容, 事情来得太突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从小在院中长大,小院儿身边有很多苦命的女孩, 其中不少是被家人典卖的,也有已经入风尘的姐妹, 仍然会有家人寻访, 甚至运气好被赎身以后, 和娘家亦有往来。虽然孑然一身也省去了对家人的怨怼,但是幼年时小院儿还是生出过许多对有家人的姊妹的羡慕。 太多年了,她已经不期待自己还会有家人。与郑澜相许以后, 更是将这个男人视为她的依靠和依仗,盖因为她自己并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陡然出现的生母,如同在古井中投下的石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但是望下去却又是不见底的深潭。 小院儿生出的情愫,居然是对身世对母亲的惧怕,以至于一时不想打开自己的来处,唯恐那里等候她的未知,自己难以承受。 郑澜似乎看懂了她迟疑中的忧虑, 将折子拿过来放到了书房柜子的一个格子里,对小院儿说:“放在这里, 什么时候你想看,便自己打开吧。” 小院儿点点头, “多谢。” 似乎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许多日子, 甚至湛王府也渐渐添了许多侍奉的下人,被郑澜敲打过的孟家也迎入了一波流浪的佃户,给他们好吃好喝, 每日教授孟家的子孙如何种地耕田。 沈无咎忙着扩充杭南氏族的私军,忙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在暗自中避人耳目,时不时会想起当日在孟府花园里见到的那一道侧影,但始终未得到闲情逸致的机缘。而私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充到数万人之众,沈无咎少年时就曾经跟随当年无比骁勇的薛昭将军对阵过西蛮,也很有一份军工在身上。因此,干脆把劲旅改为“杭军”,孟启礼在府上深居简出,却一直有密探将士族暗流涌动的种种与他汇报,仿佛在帷帐之中把控整个杭南的动向。 而在孟府的上空,无毒门的隐卫监控着这一切,仿佛在寒蝉背后的黄雀。 · 直到有一天,一夜未眠的小院儿就起身穿衣,晨光熹微中,提着玻璃绣球灯,往书房里去了。 蝶正在晨练早功,见小院儿披着斗篷出来,忙跟在她的后面。 折子打开,只是详细记录了玉楼春的生平,特别是她在教坊司的时间,每一个节点都记录得非常清楚。看到“京师双绝”的时候,她心头微微一颤。 这个名号,她自小在勾栏里有过耳闻,联想到玉楼春的姿容,确实衬得上花魁的传说。 蝶在书房外等着她,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杭南的阳光是温暖而柔和,即便是已经渐渐入冬的时节。 屋内的人出来,眼神中是一片氤氲,心脏突突地跳着,从昨夜一直未眠,现在神情更是有些恍惚。 “为我梳妆,我要出府。”小院儿将身上的斗篷裹紧,对蝶说。 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郑澜双臂抱在胸前,倚着书房院子的月门。 “爱妃需要同往吗?” 小院儿想了想,最后说: “不必。” 郑澜点点头,吩咐蝶要守护她周全。 这件事,本就是小院儿极其私人的事情,郑澜在最初打算把那本折子交给小院儿的时候就想好了。无论她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以及生母的身份和现如今的处境,他都愿意提供帮助,但并不打算干涉她的抉择。 因为,他十分了解,作为子女,接纳一个曾经风尘中浮沉的生母,需要怎么样的心情。 快要迈步出书房的时候,小院儿回过头来,看着仍然独自立在月门前的人,吩咐蝶去 · 玉泣琴社在省府前不远的按察司街,正如沈无咎的随从所说,距离二分园和几个世家的宅院都不算远。虽然是在杭南,但因为郑澜已经与士族产生了龃龉,所以蝶干脆在腰间佩戴了明晃晃的短剑。她身手虽然比不上蝠,却十分敏捷。 蝶跃下马车,小院儿下来,目光扫过玉泣琴社的匾额,往院子里看去,连个守卫的家丁都没有,诚然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怎么连个守卫也没有?”小院儿忍不住问出声。似乎没人值守,恰好为小院儿行了方便,此时她想到马上要见到的人,脚步却沉了下来。 很小的时候,她幻想过自己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大多数的风尘女子一样,是极其贫苦,以至于卖儿鬻女。她甚至奢望过自己的家,是殷实的正经人家,或许因为庙会或者什么别的机缘,被人牙子拐骗。特别小的时候,在勾栏中做着劳累不堪的小使唤丫头的时候,小院儿幻想过有一天会有那般的家人再度把她寻到,接回家中,终结噩梦一般的命运。 然而,她的生母,竟然与她一样,是风尘之中飘零的人。以玉泣琴社的规模,小院儿又大抵能猜测得出来,玉楼春已经许久就不再缺钱了,那么这么多年她是否曾经找过她?既然真正的钱淑媛是她的妹妹,那么她又是何时与钱仲谋有了一段过往? 种种谜团在心中郁结,小院儿迟迟不肯迈进去玉泣琴社的院门,却又不得不坚定了进去的决心。 她跨过玉泣琴社的前院儿,想要款步进入后院的时候,蝶在他的身后突然跃到了她的身前,用手中的短剑当下了从高空处冲出的一枚羽箭,正落到小院儿跟前。
小院儿定睛一看,箭簇是圆头的木头做的,显然只是一种对不速之客的警告之意。 两个人的目光也跟着上了屋顶,在屋脊上站着一个黑衣的壮硕男子,背后是冉冉升起的日光,凭白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仿佛某种会自己发光的兽。 因逆着阳光,小院儿眯着眼睛看着房檐上的人,脸虽然不清楚,但是那个身形,却不能更熟悉了。 此时此刻,金三也才看清楚兜帽中那一张绝美的脸,一瞬间两个人都怔住了。 “三哥!”小院儿脱口而出。 蝶纳罕地看着小院儿和屋脊上手里拿着弓弩的人,明明是一副江湖流寇的做派,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小院儿的蝶,完全不能将此人和湛王妃扯上关系。 此时屋内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似乎走出来的时候很匆忙,一边往身上套外裳,一边问:“外面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屋脊上的黑影瞬间消失得难觅踪影。 小院儿和蝶的目光不得不从屋顶上再度落到院中,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枚同样盛放在眉间的花钿胎记,仿佛一朵莲花在初冬的阳光中绽放。
第59章 名字 “我想知道,我有没…… 钱淑媛看向小院儿, 同样的花钿胎记,甚至容貌都有六七分相似。小院儿的一身华服,表明了她不凡的身份, 杭南就算是削金窟,又有几个人能穿得起金丝云锦的白狐裘斗篷呢? 钱淑媛回到杭南的时候, 在城门贴着的告示上, 已经知道了父亲出了事, 如今是全国通缉的要犯。哭了整整一天以后,金三才安慰着她用了些粥饭。三天前,她来到了玉泣琴社, 与玉楼春母女相认。 然而却并没有期待中的幸福,虽然玉楼春是高兴的,但似乎又隐隐藏着什么不安和苦楚。而钱淑媛几番试探,确定玉楼春并不是因为钱大人的倒戈而伤怀,甚至可以看得出来,她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寡淡。 无奈她只能一人打探父亲的下落,是死是活都想知道,除去每日到官府看张榜的文牒,钱淑媛还常央告金三, 带她往杭南的戏园子里去,只是为了多多留意坊间的小路消息。她没有得到钱仲谋被捕的消息, 却听闻了湛王带着王妃就藩的事,传说两人十分恩爱, 而湛王如今十分得帝王器重, 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 如今,这个同样有着花钿胎记的女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是湛王妃吧。”钱淑媛整理好身上刚刚穿好的外裳, 一路逃亡,她的好衣裳早就典当或者丢失殆尽,如今只是穿着粗布的外衣。 小院儿仅仅是端详了钱淑媛的胎记一瞬间,想到玉楼春对她说的话:她的胎记是菱花,而钱淑媛的胎记则是红莲。 于是,小院儿对这这朵红莲回应道:“我是假的钱淑媛,想必你便是真的了。” 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初见便都觉得对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携着侍女去坊间修琴的玉楼春正款步迈入了院子,看到对视的姐妹,她脸上一怔,随后眼角浮现了泪珠,继而将手中刚刚调试好的琴,交给了身后的婢女,走上前来,一只手牵住一个人,将两个还在无言相对的姑娘拉到了屋内。 室内燃着香,狻猊铜兽吐出袅袅的青烟,有安抚人心的檀香气息。 小院儿这才去看室内的陈设,不过是寻常的宅院,玉楼春却布置得十分讲究,甚至有些陈列称得上奢华,可以相见她这些年过得是何等锦衣玉食的生活。 钱淑媛已在玉泣琴社住了三日,对这里有了熟悉。加上一路上曾经被卖到青楼,早已经没有了大小姐的做派,此时便去斟茶倒水。 小院儿也忙不迭去接过茶盏,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楚的滋味。 玉楼春命婢女去拿点心,将两个人都拉回来坐下,像是一个归巢的母鸟一样,递给她们吃食。样子却很生涩,却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小院儿看到玉楼春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背过身去揩去泪痕。 点心盘子端上来,两个姑娘一起身手去拿点心,却鬼使神差拿到了同一块,两个人又同时放开手去拿另外的一块,于是仍然拿到了一处。 想要谦让,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刚刚擦去眼眸上泪痕的玉楼春不禁失笑,拉住两个还在点心盘子里的手说:“ 不用争,也不用让了,点心是有的是的。”说完亲自给两个人,一人递了一块。 小院儿和钱淑媛都相默无言,吃着点心。玉楼春看着她们的动作都有几分相似,于是又忍不住落泪。 在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苦难折磨,也曾风光霁月艳动四海。曾有过许多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因她的落泪为之驱策,也有很多的男人因为背叛和欺侮,让她流泪不止。但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是喜极而泣。 仿佛过往几十年所承受的一切辛苦,在近日都得到了命运的补偿。她曾经生育过两个女儿,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亲自抚养,甚至第一个女儿还因为战乱而流落不知去向。但今时今日,命运却让她们团聚。 虽说都是女儿,她对小院儿的却更关心一些,盖因为虽然因为自己的出身,钱仲谋未能让她亲自抚养钱淑媛,而是在她出生后就交托给了正妻吴氏,不久吴氏便不明不白地病逝。虽未曾亲自抚养钱淑媛,到底她的每一步成长,玉楼春都能从钱仲谋处得知一二。 就在夏天,钱仲谋曾经第二次来寻她,希望能够通往赴京,与女儿团聚。当时玉楼春曾经犹豫过许久,最后依旧拒绝。她不希望自己这样身份和履历,让钱淑媛难堪,在钱淑媛被抱给吴氏的时候,玉楼春曾经悲痛欲绝,而当钱仲谋终于给她这份母亲的资格的时候,犹豫的却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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