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从她蹙着的远山眉中窥见她的过往,那些不堪的伤痕被他一句话牵引出,一点一点的诱出他更多的怜悯。“他会…打你吗?”她不觉失笑,涌上的笑意冲平了浓郁的哀伤“自然。妾受过鞭笞,受过竹杖,受过手板,曾跣足单衣的跪在雪里为一个所谓的无辜之人祈福祷告,妾受过掌掴,举过更重的物,被冠过更无辜却无法辩驳的罪名。” 他想起那一日她的宫娥对他说的那些,他问出了心底最终的疑惑“是什么?”她并不在意这或许可算作冒犯一句,只是阖着眼续说“妾入宫前,庶母为庶妹相看婚事,请了那家的人过府来,听闻妾届时向继母问过安正欲回屋,那人远远的望了妾一眼,是以庶母上告于父亲,说妾里通外男,罪无可恕。父亲他…开始或是不信的罢,可后来继母和庶母带了好些人来,撕扯我的襦裙,扯我的鬘发让我求饶,我那时不知缘何,不肯服软,后来受了三十竹杖,因还欲入宫,是以她们不敢令我丧命,还好心的请了一位年逾七十的医者来却不知一位老人家如何替一个女儿家看那样的伤。” 他不语,许久后抚慰说“这些话原是朕不该问的。”她全不在意的摇了摇首说“这些话,妾亦无第二个人可说。即使妾说了,她们亦不会信。” 此刻他对她的种种行止愈发明解,因她的过往如此,是以她对于一切罪责都甘之如饴。不是因畏惧辩驳,而是已然揣测了结局。这高高的严威与权位如山覆压着她,才成就她今日模样。他不可怨她半分,人皆是顺势而为,她的势如此,能似今日明是非,懂道理已然极为不易。她见她倚在他怀里,阖眸间悄无声息,想是昨日的疲累尤未过去,他放轻了动作将她抱起送入寝殿,又待了一刻方才离去。 他出殿时,见阿裕领众人于殿门口叩首送驾,侧首耳语于许让,后教习领了人往含元殿行去。出殿阁门时,见殿阁门外的一角,掖庭的宫人纷纷叩拜,刑板上的女子身躯袒露于寒风中,以目去望,是一片血红。他微有一喟,与身侧立着许让说“余升没有来啊。”许让欠身“充仪确不曾来过。” 他继话而下“许让,余升嫌自己活长了。”教习深深屈膝而下“万乘,这话奴不该闻。” 他回说“如余升不是余义之女,今日死的就该是她。”教习不回,长跪不语。 他继然续行,教习起身,与阿裕分行于他两侧,阿裕不知所以然,只以是徐襄宜又行开罪之举,一路心内七上八下像首项上悬了大鼎。直至入含元后,鱼贯而入的宫娥迅捷的奉茶退去,今上负手立于窗牗之前,她垂首静立着,却亦如临大敌般,战栗不止。他说“你是徐家家生子?” 阿裕闻询双膝一软叩下说“奴确是。”他见这番行举,忆起徐襄宜,放轻了语调说“跪什么?起来。”阿裕磕磕巴巴又唯唯诺诺的答了一声,遂撑着砖瓦起身。他不瞥视,然如今缄默无声,更似是之于怯懦之人的千刀万剐。 他徐徐缓缓的开口,一句话里带着几分的审慎重谨“徐及缘何不喜她?”徐及,是徐襄宜之父。 阿裕闻声,埋首愈深“奴不解。奴之母是随聘谨奉夫人之人,奴自幼受教侍奉充容,然奴愚笨,瞧不出前院的子丑寅卯,只知充容无母,伶俜孑身,又平素有谗言于侧,大人寡待后院,之于敦伦事上最喜如夫人,枕侧之事,奴不敢窥探,奴不晓,可奴有目则视,如夫人,不愿当“庶”字之名。” 他长吁气息,顾首往案上去觅茶盏,君山银针原非苦茗,然他耽苦恶甘,是以服药饮茶皆不恶精苦之味。他一同是苦味里行出之人,虽不若苦行僧一般修心参禅,可煎熬的岁月,绝不比她少一弹指。他继然行至窗牗之前,问“充容如何观其父?”阿裕复稽首长拜,叩首至寒凉的砖瓦地上,时值十月望,宫掖中已然十分寒凉。晚秋的寒是透骨的,她这等卑下人如此,今金贵如徐襄宜,亦对寒凉退避三舍不敢亲迎。“奴岂敢冒犯大人。”他的一个字蓄着四平八稳的力“说。” 她如五岳压顶,一颗捍卫着上下尊卑、划级森严的心终于重新悬了起来。她无胆欺君,然这份何观,是她以性命藏露的秘隐。“充容以其,不堪为父。”他的手一瞬攥成拳,卑怯胆微的女儿家,四两拨千钧的话语。他的手转去握常年腕上所着的紫檀珠,一颗颗的圆润精滑,会意着万乘九五之量,至高无上的地位。且还是递了一句启下之语“说下去。” 她阖眸间已毅然决然,便欲赴死一般“奴回以陛下,但请万乘,莫牵连于充容,枭首凌迟,奴甘领之。”他垂首间拨弄手中的珠石,眼睨着玄履“朕不惩她,亦不责你。” 阿裕蒙赦后,咽了些许悬着的口津,只觉一世极长如此时,又时常以其况如朝露,又似蜉蝣朝生暮死。 “充容曾言,为官之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他将话续毕“慎其独也。”她又言“充容亦言,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后面的,奴记不清了。” 他听之见然,是一贯批奏赏识的为政之圭臬,后又言“可还有?”阿裕抬首奋力一思,终重尘封的记忆深处寻觅到些物什,“和光同尘,与时…潜翼风云…奴蠢笨,只记这些。” 此话一毕,他转首来,来不及掩下的双眸中,是惊骇且喜悦的光色。阿裕不知其意,只略略欠身,俯首言说“是以充容以其不为善治造福之吏,且昏断是非,不听子言,以其不为慈仁爱子之父。”他闻言回至案前,语中带着八.九分的讶异“她读过《晋书》吗?”阿裕答“奴不识得几个字,奴不晓此事。”他知晓她所言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十六字,然此非平庸之人可用。世代书香人家安养出的金玉般的女儿,如余升与林茹玉幼年皆入过书塾,甚有请过女傅教导,惟侍驾时,不曾显露半分。 真正喜欢的书画纸墨,被埋藏在深处。却将女儿家本身的要务,譬如女红和修德放于首位。言其聪颖之时,又何尝不是迂腐。他思索片刻,说“她如何观朕?”阿裕闻言惊恐失色,叩首“充容岂敢妄议万乘。”又是端出这说辞,她须臾言说徐及时如此,想来是她当真有语了。他轻缓的说“无妨,朕不责。”这时,他心底早已备好听见些难以入耳的言辞,他清楚,这宫娥不敢欺君,她回的话必是徐襄宜亲口所言的。阿裕思索了好一会,方说“寥寥八字,奴约莫忆是…奴不晓何意,许是有差。”他等的长久,却极有耐力“你说。”阿裕叩首下去,答说“渊清玉絜(1),闳识孤怀(2)。” 他彻底的料错了。 备注:百度百科解释 渊清玉絜:[解释]如渊之清,如玉之洁。比喻人品高尚。 闳识孤怀:[解释]远大的见解,独特的情操。
第82章 思君天阔水悠悠3 今上说“此话为她何时所言?”阿裕不假思索“昨日。”今上复问“经由何事谈起?”阿裕闻言转回了胆怯模样,又死死埋着首说“奴昨日给充容上药抱怨了两句,这是充容斥奴的。”他的手渐渐失了力,却亦想了想,她那样一个人,亦是会斥人的吗?复掩下了笑意回说“回锦官林翠去罢,尽心侍奉。”阿裕终得悬心之落,再叩首后方出了含元殿门。踏入含元殿的那一刹那,她觉得徐襄宜受责,太过应当了。这每一句问询,就似一支抵在她心口的矢,随时都可能剥夺她微薄的性命。 她回锦官林翠时,徐襄宜已醒。待她入内时问“你去哪儿了?”阿裕俯身接了白绢来予她拭面“无事,尚局得了新缎,请锦官林翠去瞧。”徐襄宜垂头应了一声“哦”,阿裕应说“奴见皆是您不大欢喜的鲜亮色,是以不曾取回。” 后听徐襄宜抽噎一声“便是我欢喜,今亦穿不得。”阿裕心明语中意,却还是碰触了她的柔软,俯身请罪道“奴失言,奴知错。”她摇了摇首说“你出去歇歇吧。”阿裕见她如此,说“充容不要太过哀痛了。奴昔日听家母说,亲人所逝,哀而不伤是好的。”她拂开掉落的泪说“那令慈有没有告诉你,哀毁骨立是何滋味?”阿裕闻声,只觉得这个字眼是透彻的悲伤,规劝道“家母大抵是闻夫人之言,您知晓的,奴不懂这些。”她垂首道“别跪了,出去歇息吧。”阿裕无法,只得退却。 行出去时,见周铃立于殿前。阿裕上前施了大礼“周才人。”周铃略颔首回礼,询她“她尚安否?”阿裕复屈膝说“周才人挂牵,奴会如实转告充容。”她不答周铃的话,周铃亦不在意,只说“阿裕,我没什么对不住她的。”阿裕躬身应“是”。周铃转身出了锦官林翠,身影于宫道上消弭无形。 朝堂终于重演了十二年前辩理的盛况,言官们各占一派,经由宋京之事而起的,是对推恩之章的质疑。朝局的变换瞬息万变,更况今上用人严苛,有错即会罢免弃用,惟是在收纳谏议上尚算宽厚。可此次有些稀奇的是,帝党之言官一概站在罢宋京,处以枭首之刑,以儆效尤。帝党的背后,是我朝权力的巅峰。处于对侧的言官们开始踟蹰着自己立场的正确与否,自己所效力的所坚持的政见,是否会将自己送上一条不归路。 朝局如此,宫掖亦是动荡的。徐襄宜偶有行出锦官林翠,宫娥避其如豺狼。从善如流的叩行大礼,遑论议她的是非。她只是垂着首行自己的路,不言不语。十一月初七晚,帝临锦官林翠。她如旧在殿阁前迎他,今上两日不见徐襄宜,只觉她愈发清减了。他先扶住她,后揽着她入了内寝。 他来的时候不早了,她向来知他的惯常规矩,他疲于去解女人的衣物,于是自行解了中衣的系带。不料手腕被他攥住,他手上一带,她便已倒于他怀中,“这时候动你,我不堪为夫。”她抿了唇答说“今日妾身上是干净的。”她误解其意,他抚她的侧颊说“徐襄宜,你还在孝期呢。”她阖了眸说“妾家乡于永州坪梧,家训仍由在耳,男女之别甚巨,女儿家聘人以后,再不守孝期,此后荣辱…亦与家门无干无系。” 说罢她接着去挑中衣的系带,复又从善如流去解心衣脊梁上的系带,他环住她的同时合上她的衣襟,握住她灵巧的手腕,遂终于止住了她的行举。所谓的男女之别,是伤她的利剑,然手掌天下权位高如他,亦无法替她去承一丝一毫。她仰头望着他,眼眶中漾着的泪有一滴垂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拂去后说“徐襄宜,你别这样。”他摩挲她的侧颊,仿佛能从这平滑的肌理中,看到她曾经受过的苦痛,她仰着首望他,泪盈于睫“陛下是觉妾不孝失德,是以嫌恶妾,不愿让妾侍奉吗?” 他摇了摇首“不是。”她的手搭上他的后背,俯首于他左耳旁说“陛下,妾求您,您的恩典,妾想要。”他复有些诧异,揽住她重新平躺下去,亲自去解她腋下的系带,她阖了眼,任由他拙笨的一点点去试探解开。她的心衣向来打的是繁复的双字结,是以他当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扯开,他的手伸向她的腰身,轻言“抬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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