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卓掀起轿帘,冷眼看着宣平侯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她今日本要入宫探望母妃,却在半路听到了宣平侯府抄家的消息,便绕路来了扶摇巷,要看一看曾盛极一时的候府,是如何彻底衰败的。 或许,此情此景,有朝一日也会轮到她的府邸。 江卓凝视着与裴雁晚容貌相似的陌生男人踉跄出府,向侍女蒹葭道:“陛下当真不吝私心啊。” 蒹葭从未见过抄家的场面,她惴惴不安地问:“殿下,咱们现在进宫,岂非自投罗网吗?” “你害怕了?”江卓的神情柔和沉静,她放下轿帘,温声安抚蒹葭:“你既要跟着我,便得大胆勇敢。” “殿下,夜长梦多啊。” “正因我有底气,才敢横渡漫漫长夜。”江卓拍拍蒹葭的手,笑意盈盈。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灰色的天犹如漏了一般,暴雨倾盆而下。江卓出府时,尚且是多云天。可当她撑伞到了太极殿前,恰巧是雨水丰盈时。 赏雨,当赏绵绵之雨,可坐在檐下赏瓢泼大雨的,世间的确少见。 雨声如珠落玉盘,江允以膝盖为枕,任雁晚倒在自己腿上小憩。他怕雨声猛烈,吵醒了梦中人,便用手掌虚虚遮着的雁晚耳朵。 见江卓来了,江允小心翼翼地把睡梦中的人抱进殿中。不一会儿,他再次走出殿门,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黑白棋子,笑道:“长姐,我们来对弈一局罢。” 江卓在木桌旁坐下,选中了白子:“您身边,不是有人能做棋友吗?” “她与我对弈,总爱悔棋。”江允没有遮掩笑意,坦坦荡荡地露出了自己眼中的光:“我拿她没办法。” 雁晚的棋艺师从周照,水平虽好,可若与江允做对手,免不了要理直气壮地耍赖。 “您的软肋,太过明显了。”数回合过后,白子吃掉了一颗黑子。 江允思索片刻,啧了一声:“开局不利。我好像要输棋了。” 江卓朝殿门看了看,低声问道:“您既然敢带她进宫玩儿,那么,养在宫里的两只大雁,藏去哪里了?” 雨声仿佛凝滞了一瞬,江允亦瞥了眼殿门,确认无人之后,才答道:“放走了。出笼的时候,飞得又高又快。” “身边有另一只雁,便不需要真正的雁了?”白子落在一个巧妙的位置,堵住了黑子的退路,江卓不动声色地问:“您不会,想把她拴在太极殿罢?” 江允的神色晦暗不明,所说的话却一字一顿、字字清楚:“鸟儿得飞在天上。” 他敲敲棋盘,一转话锋:“京城今日的风喧嚣无比,长姐可听到了吗?” 江卓镇定自若,她猜出江允心中已经有十成十笃定,反问道:“是自九天之上袭来的风,还是尚未扶摇腾空的风?” 她给庄霆写信,特意改了字迹,更没有写落款,就算出卖她……江允不会杀她。 江卓了解自己唯一活在世上的手足。亲情是贯穿江允心头的利刃,这柄利刃与血肉慢慢融为一体,已不再痛得钻心了。然而,只要稍稍挪动利刃,就能让江允生不如死。 她的智慧、人脉、能力,和江允的弱点,足够让她绝境翻盘了。 “庄霆自己犯蠢,哪里怪得了旁人?风势再大,也只能吹垮宣平侯府的房顶。”江允两指捻起一枚棋,轻轻落子:“长姐这些年留在京城,似乎很是悠闲。” “边关无战事,臣当然悠闲。” 边关。 海云关和大漠…… 疏忽之间,江允未拿稳棋,让一枚棋子骨碌碌地滚到了桌下。他俯身欲捡,却不慎撞到了桌角。闷响传来,他脸上的表情由漠然变为痛苦。 江卓望着他,挑眉道:“您没事罢?” “到此为止,长姐请回罢。”江允体内有“萤茧”作祟,桌角仅磕到了他的头顶,他却浑身都疼。他脸色煞白,胸中憋着一股怨气,居然扔下了江卓,拔腿便往殿里跑。 江卓不知他意欲何为,便走到门口,侧耳细听。几次眨眼的功夫,耳力过人的她听见殿里传来江允黏黏糊糊的哼唧,以及的满含哭腔的一句:“姐姐,我磕着头了!你别睡了,快帮我揉揉……” “……”江卓一掌拍在门框上,殿里细声撒娇的年轻人,与刚才漠然望着她的帝王,是同一个人吗? 紧接着,她又听见另一个懒散的声音:“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乖,自己玩去,姐姐好困。” 雨势渐大,如此亲昵的话语钻进江卓的耳朵,竟令她会心一笑。许多年前,她教江允射箭,江允被弓弦割伤了手,便是由她一声声哄着。 姐弟二人的关系算不得密切,但也有几分真情在。 江卓伸长手臂,接住了几颗雨珠。她耐心等着,直到颗颗饱满的雨珠四散流去,她才对蒹葭道:“走罢,去看看母妃。” * 五月十五,天公不作美,夜幕中无星无月,仅有乌篷船中的一盏灯火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可作光源。 “你何时学会喝酒的?”雁晚又开了一坛陈酿,沁人心脾的酒香四处蔓延:“上一次,我和你坐在房顶上赏月饮酒,你一杯便醉了。然后,我送你回王府,路遇七八个刺客……你傻乎乎的,手掌挨了一剑。” 记忆开始回溯,江允想起四年前的月夜,他逞强灌了杯酒,为此付出了头昏脑胀的代价。他撇过脸去,喃喃道:“我没有傻乎乎。你给我点儿面子。” “前几天是谁磕着了脑袋,哭着扑过来让我哄?”雁晚叉起腰,笑着举出了江允的罪证:“隔墙有耳,您当时似乎并未顾及自己的面子啊。” 江允哑口无言,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把柳条放到雁晚手中,沉声道:“我不想让你走。你明日一离开,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我会写很长的信给你。”雁晚扣住他的手,吻吻他温凉的耳垂:“你若想在信中多听一些情话,便笑一个罢。” 她亲眼见到江允的耳垂是怎样变红的,却未如愿看见江允的笑颜。 江允耷拉着眼睛,道:“你下半年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山庄既要办论剑,又要做兵器的订单——你哪里有时间想念我?” “我在梦里想你,行不行?”雁晚捧着他的脸,柔柔地哄着:“我若梦不到你,便是你自己不愿入梦,怪不得我。” 江允扭过脸,嗔怪道:“你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梦也在练剑。毕竟我在你心里仅能排第四,‘明心’和‘鸿书’才是你的心头至宝。” 所谓“排第四”,是雁晚中了迷魂散那晚说的话,江允虽勉强接受,但无法不介怀。 “我没有!我做梦的时候没有练剑!”雁晚气急败坏,撸起袖子便要挠江允的脖颈。 乌篷船原本静静荡漾在湖中心,此刻却剧烈地晃动起来。江允双手牢牢抓着船舷,惊慌道:“我俩在水上,在水上!” 两人嬉闹之间,无意倾翻了酒坛,琼浆玉液缓缓淌出,恰似一汪刚刚冒头的清泉。 雁晚望着清澈的酒水,稍稍怔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等我回云州,在木兰树下埋坛酒,将来与你一起喝。” 她拍死一只蚊子,又扬手熄灭了油灯,笑道:“我俩到船舱里去,别在外头喂蚊子。” 江允的眼里融着夜色,双眸璀璨,他喉头一动,抓住了雁晚的手:“五月份,外头当然有蚊子。太极殿里没有,我们回去罢。” “我不,”雁晚反手回握,捏着江允的手腕往船舱里拽,“我说要与你湖心泛舟,便言出必行。你哪都别想去。” 作者有话说: 【狗勾:我撞到头了,要姐姐摸摸才能好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拉灯拉灯! 呃啊啊啊我好想写御姐总裁X清纯男大学生的现代番外啊啊啊啊,好想好想好想!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天津方言,安慰孩子的一种用语。
第88章 、封剑 “宣平侯府果真被抄了?”白霓裳抓住雁晚的肩头, 瞠目结舌地问。她已四十多岁,双眸乌黑水亮,令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下个月问斩。”日头正盛, 雁晚的额角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她把马拴进马厩, 与白霓裳并肩前行:“曾经风光无限的宣平侯, 终究要成一抔灰。”
她如此说,是因她见过庄霆活蹦乱跳的模样。庄霆虽死不足惜,但足以引起她的沉思。 白霓裳斜睨了雁晚一眼, 问:“你为何突然多愁善感了?”她未等雁晚回话,便叹了口气:“我不关心京城权贵的生死,我只担心你的师姐。” 她不像周照,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在白霓裳名下,弟子共有六个, 除去被江允勒令滚回京城的“佟允”, 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只余下五个了。 雁晚心生疑惑,问道:“我的哪个师姐?” “是我们阿芙。”白霓裳拉住雁晚的手, 愁眉不展:“前几日, 她的外婆托人写了信, 传来了她的外公去世的消息。老太太希望她能回海云关去。” 雁晚错愕不已,她与程芙同门十几年, 从未听说自己的这位师姐有亲人在世:“程芙不是孤儿吗?” 所谓“五岁死了爹娘, 九岁拜入师门”的程芙,何时多了个外公外婆? 白霓裳拧着眉, 解释道:“阿芙的确失去了双亲。你听我慢慢讲。” 海云关的戈壁广袤无垠, 五岁的程芙刚失去双亲, 便在戈壁滩里走丢了。她跟着商队几经辗转,来到了中原。程芙九岁拜入师门,经过白霓裳的帮助,才知道自己的故乡或许是海云关。师徒二人一同西行,见到了程芙的外公外婆。 两位老人先后失去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竟一夜白头。那次见面本该是场欢聚,可程芙的外公外婆听闻外孙女拜入名门,无论如何不肯相认,怕拖累外孙女的后腿。 程芙万般无奈,只能黯然离开。尽管如此,她却年年都往外婆家寄银钱,希望尽绵薄之力,保两位老人衣食无忧。 雁晚听完程芙的往事,不仅想到了谢泽兰和梁晦,她心生警惕,立刻便问:“她的外公外婆多年不肯认她,如今为何又要给她写信?” 白霓裳神色一凛,她压低嗓子,轻柔道:“老爷子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太好,弥留之际一直在喊阿芙的名字。老太太左右为难,才希望阿芙回去一趟,起码让外孙女给老爷子烧张纸钱。” 雁晚无言以对,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被血亲纠缠骚扰过,不希望程芙也为此困扰。她望了望头顶的烈日,问道:“程芙人在何处?” “在剑庐里,吃喝照旧,睡得也香……却不怎么说话。”白霓裳心疼徒弟,几欲潸然泪下:“小晚,你若愿意,替我劝劝她。” “我放下行囊就去。”雁晚温言安慰了几句,示意白霓裳放宽心。她为了与江允“湖心泛舟”,晚乔岱几日离京。临走时,江允与孙妙心先后塞给她许多东西,她不能背着鼓鼓的行囊去剑庐。 剑庐倚着后山而建,四周遍栽翠竹。老庄主不惜钱财,在剑庐外修了一大块人工湖,湖底直通山庄外的无名河流。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5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