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坊间传回宫内除了那句“大德”还伴随着对长乐的弹劾。如同寒风将温炤淹没。
温炤坐在龙椅上注视着匍匐着的众臣。 “圣上,长公主坏祖宗礼法,丧期锦衣玉食,不居丧礼,此为不忠;抛弃重病母亲,此为不孝;残害幼儿,断绝夫婿之后,此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坏天下风气,损天下之德,更辱天下之节。恳求圣上以正国法,以全国体,还天下女子贞节。” “圣上,吂州某地御赐的贞节匾额被拒了,且女子甚至自缢身亡,说是受不得如此侮辱。” “圣上,随州那边也出事了……” 冯腾的声音在耳边闹哄哄,温炤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觉得阳光充足,将一切照得白亮亮,以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轮廓。 所有的轮廓在大声呼喊着:“恳求圣上严惩长公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是朕命长公主伴驾回宫。” 大殿内的声音一顿,接着道:“圣上被人蒙蔽,罪不在圣上,当尽快肃清风气,还圣上清明。” 先前明艳的大殿刹那间像是笼上一层灰纱,黯然失色。 “哥哥。” 眼前长乐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的面容读出其他的含义。 长乐不懂他目光的深意,但那种像是来自神佛的审视,让她有些寒颤。她带着某种试探地道:“哥哥,以后不要太劳累了,刚刚你批奏疏时都睡着了。” 温炤的脸上带了些烟火:“以后不会了。” 长乐见他恢复如初,轻轻地道:“这几天宫里有些忙,顾姐姐要忙着祭祀,这是她第一次准备这样的大事,说要我帮忙,以后我很少能过来陪哥哥了。” 温炤没有说话,他朝她伸出手。 长乐顺势靠在他怀里,声音被他身上的龙纹吞没:“我没有做这些事……” “我知道的。”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停在顾氏面前。 顾氏放下手中的礼章,看见长乐微红的眼角,一股快意涌上来,可她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安慰这位小公主:“这事很快会过去的。” 在顾姐姐的宽慰中,长乐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事实上,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漫长的缠斗中,不管她以何种姿态夹杂其中,最终将走向毁灭,会是她的哥哥。 长乐走后,温炤的神色变得沉静。 “真相永远是真相,它不应该被掩埋的。”他抬起头道,“摆驾俪坤宫。” 温炤穿过两侧恭立的宫女,向沈太后走去。 沈太后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她立在窗边。 温炤盯视着他的母亲:“母后要如何才会收手?” 沈太后维持着平静:“你和她一样没有将我当做母亲。” “天下没有像母后这般狠心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牢牢地栓在自己手上。”他的声音饱含某种情绪。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愤怒,就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身为你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但是你该明白欺负你的不是我。”沈太后厉声地道,“你该看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谁!你像防贼一样防备着你的母亲却将那些贼当做朋友!他们偷你的家产时你默许,因为他们理由充当,我呢?我不过是提个小小的要求,你便反驳。” 沈太后步步逼近:“你比娴娴还懦弱,还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瞧瞧她不过一步走错,便换来满朝指责,更何况你。如果大鄢有一日灭亡,它一定是毁在你的手上,没有人会和狗做朋友,你偏偏做了。你让那群人误认为他们从你这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理所应当,现在他们反抗你了吧,要将你最爱的妹妹杖责。” “这个世界需要公正与真相。” “但皇帝不需要!”沈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以为当年在你选择为徐崇年掩护时,你已经抛弃了你的幻想,事实上你仍然这样天真,你没有从你的父皇身上学到任何东西。” “难道和你们一样任意剥夺他人的性命便是合格的皇帝吗?那是何其得悲哀!” “你想要的真诚在这样的地方只会断送你的性命。你不想这样做,为何不想想我和娴娴寄托在你身上的命运?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你担负着我们的命运,担负着大鄢的将来,这是你生来便注定的。”沈太后握住他攥紧的手,“现在,你应该带着你的愤怒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这是你的与生俱来的权利。” “包括将沈霄佑的事说出来吗?” 沈太后始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包容的笑:“你当然可以的。” 温炤将手拿出:“母后,我敬佩你,我也恐惧你,你何时才会察觉到你正在逐渐变得冰冷?” 冯腾跟着温炤离开。 宫内恢复安静,沈太后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手中残留的温度在慢慢消失。 “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和。 温炤带人令人惧怕的平静回到明乾宫,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个人在争吵,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陛下,奴婢将太医喊来吧?”冯腾试探。 “刚刚批得奏疏呢?” 布满血色的眼将冯腾吓了一跳,他拦住着温炤拿奏疏,劝道:“陛下,奏疏以后再批吧。” 温炤高声道:“罔顾事实,不配当御史!喊刘寿过来,朕要将这人廷杖五十!” 他突然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咳出来。 “陛下!太医呢!” 温炤病了。 一簇惨淡的冬天阳光照在他的床榻。 长乐一进来便看到他直愣愣地看着床帐,她坐在床边问:“哥哥,要喝点水吗?” 她拿着放温的水沾了沾他的唇:“你高烧了好久,一时好了又一时烧了起来。哥哥,我很担心你。” “这几日朝堂怎样了?”温炤问。 长乐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他闭上了眼,扯出一个笑。 长乐急忙补充:“他们只决断些小事。” 温炤按按她的手:“朕没事的。” 长乐看着他的手,想起什么笑了:“哥哥还记得当初我发烧的事吗?” 温炤虚弱的笑了,轻声道:“小臭虫。” 长乐羞恼地瞪着他。 沈太后站在门口,透过珠帘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内侍一声“太后到”中,这一幕变了。 女儿恭敬地退在一旁,儿子颤抖着直起身子。 温炤道:“母后,儿臣无事的,咳咳咳。” 沈太后道:“好好躺着吧,以后莫要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温炤慢慢躺下:“儿臣知道了。” 沈太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闲聊了几句,皆是不痛不痒的话。 离开时,长乐跟着她一起。 在她要上辇时,长乐道:“母后,我愿意。” 沈太后未转身,她坐上去,直到远离明乾宫,她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灰茫的天际,飘下雪花,一点点覆盖这座皇城。 长乐折返,榻前已有了顾姐姐。 对于哥哥的生病,顾姐姐表现出和常人不一样的热情。 顾氏拿着调羹道:“娴娴,这几天你也累了,西屋放着热汤,你也喝点吧。” 长乐看了眼温炤,被领着走了。 顾氏盛了一清汤,喂到温炤嘴边:“圣上,尝尝妾为你煲的汤吧。” 温炤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并未张口。 夜晚,温炤平躺着道:“皇后,还是让冯腾来照顾了。” 顾氏道:“没事的,圣上这些天的擦身也是妾做的,妾习惯了。” 温炤无言,他偏过头,准备入睡。 顾氏替他拉了拉被子,慢慢挽着他的胳膊,注视着他丰俊的侧脸:“今夜,妾终于不孤独了。” 昏暗下,顾氏满足地笑了。 未过几刻,侧卧在榻上的温炤坐起,命人喊来冯腾:“咳咳咳,朕要拟旨。” “圣上,明日再议事吧,你需要休息。” 温炤挣脱她,由冯腾扶着离开。 “陛下,拟什么?”冯腾研好墨。 暗淡的灯火毫不留情地在温炤的脸上流淌着,仿佛只消一眨眼,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拟旨……送长公主出宫,以后无诏不得入宫。”在烛火颤动下,那张侧脸异样得妖美。 冯腾一阵心跳加快,思绪联翩,他发现圣上真的在笑。 腊月下旬原应是喜气洋洋,而长乐却觉得凉意入骨。 “长公主,接旨吧。” 她微合着眼,全然不配合。 “殿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冯腾小声地解释,“圣上只想让殿下避避风头。” “哥哥为何不亲自同我说?” “圣上病了,怕过了病气。” 长乐又问:“母后也同意送我去寺里清修?” “如今沈老夫人病重,殿下是为沈老夫人祈福的。” “也便是,我留在这只会陷他们于不义?” 冯腾沉默。 长乐望着窗外的雪,神色恍惚。 她回到她想停留的地方,可曾经的心安再也没有了。 寺庙的生活孤寂而清贫,在佛前她没有为沈母祈福,只为自己的哥哥。 阁楼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夕照下将余辉中的皇城收在眼下。 被拘束的平静使得她逐渐暴虐。 日复一日地诵经,日复一日地看着月亮圆缺变化,从若有所思到若有所失,她开始讨厌会让她沉思与幻想的夜晚,渴求听到更多关于皇城内的消息。 终于,在听闻哥哥将百位朝臣廷杖之后,她迎来新的圣旨。 她记不清多久了,只记得现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薄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准长乐长公主削发为尼,收回温姓,赐法号妙静,封护国法师,赐腰牌。” 长乐从惊天的诧异中醒来,她抓住宣召的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哽咽地道:“圣上……崩了。” 长乐推开他,毫无目的地奔跑,早霞铺陈的天空,同横尸遍野的战场毫无二致。 夜气未尽的风吹打着她的脸颊,更远的地方,响起沉闷而混乱的钟声。 晨光中的建筑,棱角相叠,翼楼凌空,仿佛在黑夜中新生。唯独远处皇宫,如同被蒙上巨大的黑暗。 她不相信,即便在她眼前发生,她也不信。 “哥哥……”
恍恍之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在影影绰绰之中她摔进一个怀抱。 灰色的僧袍带着记忆的清冷。 长乐仰着头看着他,哽咽地道:“老师,我的哥哥不要我了。” 嵇起予摸了摸她的头:“他没有抛弃,他只是在其他地方陪着你。” “我不想他去其他地方,我想他出现在我身边。” 嵇起予道:“他一直在你身边,当你的心为他跳动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长乐看着他,双眸颤动,慢慢绽放一个笑,取代脸上的凄凉,从树荫缝隙散下的光斑落在她的笑上:“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哭。”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