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而言,仁和义都难以实现。每个人都在用尽手段、费尽心机追逐自己的利益,在彼此的斗争和均衡下,终于行成了一套相互制衡的体系,到达了用权力来制约权力的目的。这种均衡的表现就是以制度和律例为最高准则,每个人都服从这些制度和律例。 “这种均衡状态有好的一面,假如朱元璋按照《大明律》来行事、并且我们百姓也可以靠这些制度来制约朝廷和官府时,大明国也许会稳定、廉洁得多。不过,这种均衡至少有四个缺点。 “其一,内耗严重。由于是靠各个集团权力的相互制约来达到的平衡,每个人或者每个集团都在试图使自己获得更多的权力,所以这些人或者集团之间一直在不断的斗争,同级之间未必互相协助、上下之间未必听从或者服从,反而是互相使绊子,恨不得别的人或集团倒台便好。比如朱元璋和陈友谅都在韩林儿的号令下起兵反元时,两方就斗得难分难解,最后朱元璋彻底消灭了陈友谅。如果他们可以兵合一处,鞑子早就被驱逐了。 “其二,制度僵死。用权力来制约权力,这种均衡下需要很多制度来保证。可制度过多的话,人们就变成了为制度本身而服务,根本就忘记了制度制定的目的是什么。而且,制度再多,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罗列进去。也就无法保证不被钻空子,从而把这个均衡状态破坏掉。 “其三,无法抵御合谋。因为是通过制度来达到均衡的,所有,如果这些制度下的人合起伙来(合谋)时,制度就会形同虚设。这么多年来,这些贪污案足以证明这些,同级官吏互相包庇,上下级官员相互串通,又有官商勾结、行业规则等等黑幕,一查出来就惊心动魄!平时我们所知道的合谋,也同样让人唾弃!这是缺乏仁义、一心逐利的必然结果! “其四,无法防止弄权者。如果有一方悄悄的发展大了足够大的势力之后,他就会肆无忌惮的扩大自己的权力,把别人都踩下去。当时这么多人都宣布听从红巾军号令,尊韩林儿为帝,以抗元为宗旨。可一旦坐大,皇帝就自己当了,抗元也变味了。因为这种制度下的权力,其实是被赋予的,哪一方武力足够强大,就可以把这些权力再收回去,为他自己所用。 “所以,光用权力来制约权力,而没有仁义根植人心的话,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无法保证最后的成功。只有以深入每个人心的仁为本,并且每个人都去努力,才是最终的制约权力之道。” 第三节 天心文昌记(4) 方孝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看完,一边看一边想,看完了又看了好几遍,才道:“大人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不过在有些上面还是不够详细,另外有些想法我不是特别同意。” 陆小东道:“正是要你不同意。只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时,才不会盲从,才能够拥有真正的自我。我会在以后不断的完善,并且继续思索人生的意义。” 方孝孺敬佩的道:“大人乃千古第一人!学生自当学习!” 天慢慢黑了下来,元涵催了两人几次去吃晚饭,在热烈交谈的陆小东和方孝孺都没有听见。元涵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小东这个样子,今天真是两个痴人碰到一起了。她端来饭菜放在书房桌上,退了出去。 陆小东和方孝孺两人都没有看见,只在那里聊得高兴。两人不时大笑一番,比做了什么都过瘾。 太阳又升了起来,元涵正在给陆思、陆远做早餐。这两个小家伙顽皮得很,围着桌子一直追打。陆小东推门进来道:“涵妹,有东西吃没有?”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可他还是叫元涵为涵妹,元涵也一直是叫他陆大哥。 元涵笑道:“你也知道饿啊?再等等吧!方孝孺呢?” 陆小东伸了个懒腰,道:“走了,说还有事要办。这个年轻人不错,师从宋濂,又有自己独到的观点,迟早会青出于蓝的。” 元涵道:“就达到你这样的境界?” 陆小东哈哈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不行了。” 几天之后,衙役通报道:“大人,外面有一个妇女,说是故人之妻,领着一个小孩,还带着一口棺材,说要见你。” 陆小东心里纳闷,出来看时,却吃了一惊:那个妇女居然是蔡静宜!那棺材里的人,不会就是马鸣扬吧? 蔡静宜哀伤的道:“陆大人,夫君上个月因为伤寒发作猝死在家中,临死前要我们来找你。希望你看在和夫君多年交往的情分上,让夫君可以魂归故土,也让我们母子两个有个着落。” 陆小东吃了一惊,斥退了众人,才道:“马鸣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马鸣扬是得了伤寒而死的。 蔡静宜摇头道:“夫君已死,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陆小东看着那个小孩,他眼里除了哀伤,还有疑惑和惊恐。陆小东不由叹息一声,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也不说穿,只是道:“马鸣扬生前对我一直不错,就算以前我和他有什么恩怨,现在也都一笔勾销了。他的后事我会处理的,你们有什么打算,是去娄底呢,还是回云南?” 蔡静宜没有了任何主意,只是道:“一切听从陆大人吩咐。” 陆小东想了想道:“既然这样,我这就送你们去娄底吧。马鸣扬在娄底还有亲人,也可以照顾一下你们,我照顾你们也方便一点。” 蔡静宜道:“多谢陆大人。” 陆小东道:“对了,侄儿是叫什么?” 小孩木木的站在那里,并不做声,蔡静宜道:“他叫马文风,洪武元年八月初三生的,今年刚好十岁。”
陆小东点点头,道:“我会安排好的。”他亲自送蔡静宜、马文风和马鸣扬的棺材回了娄底,把马鸣扬葬在了马家祖坟,又请人照顾母子俩,还给马文风请了个私塾先生。一切都安排好时,已经过了三四天。他向蔡静宜告别,正准备回长沙时,娄底知府却匆匆赶了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道:“马鸣扬的坟被人挖了,尸体被翻了出来鞭尸,惨不忍睹。” 蔡静宜道:“陆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东笑道:“没事,娄底府来人了,我得过去一趟。嫂子,你就安心的在这里住下吧,有什么不习惯的随时来找我就是。” 蔡静宜点了点头,看着陆小东等人离去,悠悠的叹了叹气。 陆小东赶到坟地时,衙役已经把马鸣扬的尸体放了回去,棺材也在井里,就等着盖土了。恶臭味不停的散发出来,众人都捂住了鼻子。 陆小东叹道:“马兄,真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结局,死后都不能够安稳。算了,你也不在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希望从此没有人再骚扰你,马文风也能够出人头地。盖土吧。” 衙役赶紧铲土去盖上,他们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陆小东道:“知道是谁做的吗?” 知府道:“来人做事手法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会加紧追查的。” 陆小东摆手道:“不要查了,查不出来的。”当然不是查不出来,只是这件事已经没有必要了。马鸣扬一辈子用透人情世故,更善于运用一切资源,曾经风光一时,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并遭受猜忌时,同刘基一样,就被朱元璋直接或间接害死,剩下孤苦伶仃的妻儿无人照顾,葬后还被人掘了坟。他这一生,是不是值得? 第三节 天心文昌记(5) 八月份,长沙府在长沙城修了两座楼阁,长沙知府来请陆小东为阁起名。陆小东想了想,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了“天心”、“文昌”四个字,并作了一篇《天心文昌记》: 洪武十年,丁巳八月,天心建阁,文昌成楼。依城踞脉,对麓山而临湘江;躬身开眼,承先贤而启后知。三闾大夫高洁,宁投江而远浊世;少陵野老伟崇,甘宿茅而悯寒士。贾谊遭贬,缚翼鹏鸟怜苍生;朱熹致知,岳麓书院论天理。政兴人旺,湖广熟而天下足;水激道行,濂溪播而八荒尊。 既念过往,赞古城之盛隆;且顾当前,恨大道之荒废:儒异经死,八股战战束书生;官贪吏坏,锦衣嚣嚣胜鹰犬。争权夺利,两手只求千钟粟黄金屋美颜如玉;装腔作势,一心哪管窦娥冤冻死骨礼义廉耻!文字获狱叹法虚,肉刑加身呼谁怜?男丧其品,女逐之淫;上下失德,愚智同乱!感时局之腐堕,哀民生之难艰! 垂首观厚土亦流涕,举目问长空亦思寻。庄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孔云:“仁爱不行,大同不至。”地势抑强,天心唯仁。地削岭填壑以抑强,天制权爱民以达仁。抑权则民福,桃源处处;达仁则国昌,大同时时。期制以抑权,而制不敌合谋;思人以达仁,而人难逃利诱。人需修身养性克欲以忽诱,文须载道明理存疑以正人。文昌方可明道正人,人正才能抑权达仁。 风雨晴明尽入眼,流芳遗臭自在心。滕王岳阳,已载文人骚客忧乐志;天心文昌,必挽江山社稷倾颓风。阁楼立百年,仁爱流千古!斯以为记,娄底陆尧农。 陆小东看了一遍,自顾笑道:“嗯,字体端正平和,我怕是再没有少年时的那股戾气了。” 几个官员看完,有些为难,道:“大人,这篇文章写是写得好,不过作为天心、文昌二阁的记恐怕不适宜吧?”这篇文章表达出来的内容太过于激烈,所以他们这么劝陆小东。 陆小东笑道:“这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你们怕什么?尽管题上去就是。这几年湖广在农作上领先全国,湖广熟,天下足,在风气上却不敢开天下之先吗?” 几个官员拗不过陆小东,还是把这篇记题了上去。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天心文昌记》迅速流传开来,而天心阁、文昌阁也迅速吸引了大批文人前来,成为和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蓬莱阁齐名的名楼。陆小东的其他文章也广泛流传了开去。 三个月后,朱元璋下令禁止陆小东文集的流传,并销毁已经流传出来的部分。但并没有对付陆小东。 陆小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湖广上,就像教导朱标的那样,他重视农耕,鼓励商贾,整顿治安,禁绝娼妓;他充分相信百姓,让百姓监督手下官吏,让百姓参与政策的制定和官吏的选授;他大力扶持星城书院和长沙的岳麓书院,鼓励人们自由地去思想,鼓励人们去探求仁义的价值、正义的真理、生命的真意。湖广人才济济,名动一时,天心阁也逐渐成为长沙的标志。 数年之后,湖广“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谋闭而不兴,盗窃而不作。人皆知所恶,知从善弃恶,远骄奢淫逸”,和其他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地方依旧贪腐成风,盗贼不息,商家完全丧失了良知,想尽一切办法牟利,男男女女行着苟且之事,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只知争权夺利,无所顾忌的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而朝廷之中,文字狱和冤狱始终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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