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当初哪晓得那其实是梁朔的肺腑之言,只觉得他的话语奇怪罢了,并未从心底深究。 梁朔酒量很好,号称千杯不醉,当晚却吐了两遭。我一面替他处理这些狼藉,一面还要骂他,当真是心累。梁朔到后来,嗓子都吐哑了,他躺在榻上,双目无神,我也不顾什么尊卑不尊卑的,直接卧在梁朔旁边,一个劲地为自己捶腰捶腿。 我说,梁朔,你让当朝太子给你做小厮,想好怎么报答了吗? 梁朔面色淡淡的,我疑心他是不是快要睡着了。 我刚把手在梁朔面前晃了晃,梁朔就攥住了我的手。我“嘶”了一声,想缩回去,无奈这酒疯子力大无比,我根本挣脱不得。 梁朔痴痴道,他不要我了。 我当时一心想的都是睡觉,哪还有心思安慰他啊。 我罕见地为他顺了顺毛,哄道,乖,你不是还有三哥吗? 梁朔翻过身,拿背对着我,良久,才冒出一句,你不一样。 我自然有些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老四将他拉扯大的情分,自然不一样。 说拉扯,似乎有些过分,但他们的确是相依为命长大的。梁朔出生后,他的母亲,一个蛮族女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投河自尽了。老四也是,他的母妃生产他时,因为难产而大出血,半日之后就血崩而亡。人们都说老四是个不吉利的死胎,也不知怎地竟存活了下来。老四天生一双笑眼,在八岁那年认了膝下无子的敬妃作生母,从此以后在宫中混得可谓是如鱼得水,我每当看到他笑得春风得意的模样,都想把他的牙齿揍歪。 不过冷静下来,他长得跟我差不多,揍他我自己难道不肉疼吗,算了算了。 我不愿拿最恶的想法揣测人心,因此我宁愿相信,老四在一开始时,对梁朔确实存了几分恻隐。 即便到后来,老四只是想利用梁朔。 梁朔是璞玉,他可以成为传国玉玺,也可以打磨成人人闻之色变的一把利刃。 我将我的想法说与梁朔听,无奈这小子油盐不进,丝毫不听。我也没法,再说,我俩就要离心了。 幼雏会将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认作自己的母亲。 我不怪梁朔。 下午,到了宫外,梁朔特地为我披了一件仙气飘飘的丝袍,还让我手握一把羽扇,号为“守玉公子”。 说的好听,是他从山野间寻的世外高人,特地为此次出征祈福的。 我却暗想,守玉守玉,不就是守身如玉之意吗,梁朔真是无论何时也不忘提醒我。 我面上蒙了一层白面纱,是梁朔亲手为我戴上的。风一吹,能看到我若隐若现的唇。光是这一瞥,就足以让很多人心惊。 站在我身旁的朝廷大员脸色变了几变,终是从额角上滚下了一滴豆大的汗珠,脸色乌紫。 真是,没见过世面。 梁朔这次出征,比我想象的要久。 一月之后,我与梁朔才通了一次信。关山难越,山崎路远,鸟也飞不过那林海,我得了信,已是天大的幸运。 接到那封似被沙尘洗礼过的信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漫漫长夜中,我会偶尔越过线,结果触及到的不是一具温热的躯体,而是透着寒意的床褥。习惯是很难改变的,而梁朔以势不可挡的攻势,入侵到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想他了。 梁朔开篇即是,韫卿亲启。我笑了一下,嘴角却怎么也提不上来,心里的酸涩不断翻涌。 梁朔打蛇时,一定最会拿捏七寸。 信不长,但已经是梁朔的极限了。梁朔不爱舞文弄墨,字也是一副散漫的模样,我却无端觉得好看。信中对战事凶险一带而过,但是我能从中窥得战场上刀剑的寒光,以及将士们厮杀时气壮山河的吼声。 不得不说,梁朔这个人还是有些皇子的风雅的。他向我细细描绘了西北、雪原、荒漠的瑰丽壮美,说往后一定会带我来此地观赏。 真好,我还在想怎么捱至天明,梁朔已经在畅想我们的未来了。 落款很简单,咫尺相违,如遥百里,一月不见,甚为想念。然后便是龙飞凤舞的阿白二字,原本沉重肃穆的心,这下终于有些放松。 我想见我的阿白了。 我提笔写回信,写多了又怕梁朔觉得我太不矜持。 嗯……总得给自己留几分太上皇的威严吧。 思来想去,还是只在信纸上留下了斗大的两个字—— 速归。 接下来的一个月,便是等待的一个月。但有些风言风语,却让这种等待变了味。 晚上我坐在东阁上喝酒赏月时,忽看见有两个小宫女叽里咕噜地在东阁旁的假山下不知说些什么。 我起了兴致,对鸢儿嘘了一声,悄悄地走下东阁。 我隐在假山旁,只听见有一位小宫女说:千真万确!也就只有你不知道了,现在啊,浣衣局的人都传开了呢…… 另一个小宫女语气明显有些紧张:不会吧,也就是说,咱们终于要迎来一位真正的主子咯? 那个胆子大些的拍了她一下:说话仔细点!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都是咱们的主子,比天还大,听见了没? 小宫女连忙应承。 我的心渐渐低沉。 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 没来得及细想,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嘴被人捂住了—— 有人在我身后! 【作者有话说】: 嗯,是时候开虐了
第十章 牢笼 我直觉不好,刚想奋力挣扎,结果却迎来了后脑勺的重重一击。身子软瘫下去前,我还是想着那个问题:梁朔的后宫怎会迎来什么真正的主子? 简直荒谬。 也不知晕了多少时辰,再次醒来时,我正处于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睛,后脑勺登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那晚发生的是真的。 我被劫持了。 眼前的美艳女子身着红色曳地长袍,自眼下都蒙着浅金色面纱,只剩下一双微带笑意的眼睛,在端详着我。 我觉得很奇怪,慢慢竟从心底升腾出了一丝羞恼与不满。 她看我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像在看一个可以估算价值的商品。 愿鬼巫保佑您,我的陛下。她稍稍欠了欠身,头往下低垂,但眼底的笑意未减。 我从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我的不屑,也仅限于此。毕竟,我还在别人的地盘上,悬在头顶的铡刀,也不知何时会落下。 我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顿感舌底一阵干燥。 我沙哑地喊了一声,水。 美艳女子立刻递过来一个翡翠瓦罐,里面盛满了清凉的水。我接过来就咕噜噜地吞下去,浑身都通透起来。 有了这一瓦罐救命水,我对这女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她倒是很有耐心,从我手中接过空瓦罐后,也不问什么,不是在看我,就是在闭目养神。 我反而成了先开口问的那个人。 我说,你是谁? 多么烂俗的开头,烂俗到我几乎打定主意这女人根本不会回答。 没想到,这女人答应得极其爽快。她轻笑了一声,道,我是南诏的军师啊。 军师?我嘴欠的毛病又犯了,南诏这是无人可用了啊,怎么寻了个风尘女子来做军师? 完蛋,说完这句话后,我就后悔了。对面坐的可不是梁朔,能够无休止地包容我冒犯的话语。要是真的触及了哪片逆鳞,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幸好,那女人并不介意的我的话语。她只是慢悠悠地揭下了面纱,缓缓道,陛下,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女人能发挥的作用。 我的呼吸滞住了,倒不是她话语中泄露出的杀机,而是那张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刀痕与伤疤,与她美丽的眼睛格格不入。 她又快速戴上面纱,看着我出神的双目,又笑了。 她问我,陛下,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叫什么? 一张脸,叫什么? 真是奇怪的问题。 我几乎出自本能地摇了摇头。女子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用指尖在她的脸上摩挲、游离。她指向左眼角下的一块,道,这一部分,叫作塔木旗战役。她的手指渐渐移向唇边,道,这边呢,则是沙堡叛乱。 这是暴动…… 这是起义…… 别说了!我猛地站起身,头却碰到了马车顶。无奈,只得灰溜溜地坐下来。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女子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悲悯。她在胸前不知道划着什么手势,喃喃道,巫灵大人,请原谅依朵的不敬。自称为依朵的女子对我说,这都是拜梁朔所赐。 我知道梁朔篡位得的确混账,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别人在我面前说梁朔的不是。 我冷笑了一声,说,据我所知,梁朔并不是个昏君。 依朵勾了勾唇,这里面有对我无知的讽刺。 陛下,昏君与暴君,并不是一回事。 暴君?梁朔被称为暴君吗?我不知道。我自成为“太上皇”后,就从未过问过前朝政事。唯一的一次联系,还是安予林的一封信。 那封信,可害惨了我。 见到我眼中的迟疑,依朵立刻循循善诱:陛下,您可以回想一下梁朔对您的态度,还有他的言行举止。 这下,我倒是从她的圈套中跳出来了。 我轻松地勾了勾唇,道,很遗憾,梁朔对我很好。 我特地将“很好”二字加重,以为这可以激怒依朵。无料,依朵只是遗憾地摇摇头,叹息道,看来老人们说的是对的。 什么? 依朵勾唇,再凶猛的恶狼,用铁链将其锁上十年,也会变成温顺的猎犬。 依朵在骂我是被梁朔驯服的狗呢。 但是,像我不能激怒依朵一样,这也不足以激怒我。 我只是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承你吉言。你将我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钱、权、命? 要是前两者,你大可以放心。要是最后一个,那你就算了吧,我这条命看样子重如泰山,实则轻如鸿毛。再过几年,有了更新鲜的,梁朔会将我忘了。 我差点将“更相似的”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住了。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就不要承认自己的隐伤了吧。 依朵直勾勾地看着我,陛下,您的格局呢? 我差点笑出来。 她猛地一扯车帘,外面竟安装了铁栏杆,看来很怕我逃走。不过,依朵深吸一口气,活生生地把铁栏杆拧弯了! 以血肉之躯,拧弯的。 我腿有点软,心想,还好没有与这位姐姐发生正面冲突。 我这个没骨头的,对依朵的称呼立刻就变成了“这位姐姐”。 依朵哀伤地扭头看我,对我道,陛下,您伸出头去看看。 此时,马车行路声相应地变小了,应是马匹放缓了速度。我将信将疑地伸出头一看,只看到了粗粝不平的山路,以及连绵起伏的山峦,一片青葱。依朵又让我抬头看看,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穹,以及成片成片的白云。山野间的空气着实好闻,我呼吸了一口,感到一阵清新。 我有些陶醉了。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梁朔。 真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会忘记他才对。但我偏偏就是想到了梁朔的那句“咫尺相违,如遥百里”,以及他畅想过的,我们的未来。 依朵在我耳畔如叫魂似地叫我的名字。 梁韫、梁韫。 她对我道,陛下,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钱权命,我要的是自由。 你的自由,大周子民的自由,南诏人的自由。 全天下的自由。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人真有做邪教头领的潜质。 但,不可避免的,我心动了。 要想与梁朔比肩,我至少得挣脱他亲手为我打造的牢笼吧? 我问她,你是谁派来的,安予林? 依朵一笑,娓娓道来。 【作者有话说】: 依朵:陛下,您的格局小了? 梁朔:嗯?
第十一章 用计 我猜的不错,果然是安予林。 不过不同于我直接的说法,大多数时候,依朵对安予林的称谓,都是“主上”。 如此虔诚,虔诚到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的神明曾经给我写过很多封狗屁不通的示爱信。 依朵似乎将我带到了一个高山上,上面有一座寺庙,年代应该已经很久远了,不过还是掩饰不住原来的恢弘大气。寺庙里比我想象的要舒服很多,吃的穿的用的,也只比我当年在凌霄殿时,差了一点。 但是,就算只是一点,那也是差啊。 里面还住了一些僧人,与中原的不同,他们的僧衣多为黑色。有一天我恰巧碰见他们在堂中讲经,嗡嗡闹闹的,我顿时一阵头疼。 后来依朵跟我说,这是南传小乘佛教的经文,以自我完善与解脱为宗旨。我听不大懂,只觉得这和依朵当初跟我讲的有些不一样。 我在这里,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也没人打扰我,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头猪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丢了我,梁朔应该急到发疯才对——我这张脸,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可遇不可求的吗? 这样想着,我的心渐渐沉入谷底,脑海中有个想法却慢慢浮现:莫非那个传闻中的主子,比我要更像? 我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 梁韫,你是有多贱啊,连“像不像”这种事都能分个高下来。 就当我以为要在此地颐养天年时,我波澜不惊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不,不能说是一丝,应是整个水面都泛起了水花。 安予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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