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给了我一百两。”盼山专心致志地往以芙发上擦拭香膏,好像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昨儿个我叫人带家里头去了。” 盼山今年才十三岁,好几年前被亲生父母卖到了馆子里。因为姿色平庸,便留下来做个打杂的丫鬟。 以芙纤睫微动,凝视着光线里转转悠悠的粉尘,“生育之恩也够一百两了,今后就和家里断了罢。” 盼山瓮声瓮气着,“我今后会好好跟在姑娘身边做事。” “跟在我身边,恐怕是要你受委屈了。”以芙戏谑道,“我的脾气可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这丫头恐怕受不住。” 盼山咧嘴就要哭,“我看得出来,姑娘外面冷,心里面是热腾腾的!我上月风寒没人管,只有姑娘挂念我!” 嘴里正大声嚷着,手里也不小心使了几分力气,梳篦敲在头皮,拉扯下一团乌发。 以芙吃痛,急忙哄劝下她,“劳驾啦,替我去把那件藕色古香缎的袖衣拿来。” 盼山眨巴眨巴眼睛,“姑娘今日心情似乎挺好。” 原本掖在耳后的乌发被以芙抽了出来,悄悄地覆盖在两腮。她拈了团扇在面上拼命地招风,“屋里太热了,你去开扇窗凉凉!” …… 大清早的,满月阁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道倾慕艳羡的目光匆匆地停留一瞬,又急急忙忙地望向别处。 “姑娘,走啦。” 以芙默然伫立。 她确实一万分痛恨这个地方,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当自己多番辗转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品味了那么一点儿温情。 “去给嬷嬷留个口信儿。若是我有幸得了官爷垂怜,会竭尽全力帮她找出要找的人。” 盼山颠颠地跑去了。 以芙执步往外走去,赫然见到一辆深棕刻镂的马车停靠在青檐之下,有个着装得体的女子往她这处走来。 “想必您就是以芙姑娘了。”女子略一福身,一板一眼道,“奴婢名叫做飞寒,是大人特地派过来服侍姑娘的。” “大人呢。” “大人的行踪,奴婢不可轻易告诉。”飞寒低眉顺眼,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姑娘若是准备得差不离了就上车罢,不然耽误了行程。” 以芙似是而非地看了飞寒一眼,扶着盼山的手步入了车厢。 不过多时,飞寒也面无表情地掀开帘子。 “由丹阳至洛阳,陆路迢迢长达一千四百里。奴婢便顺带与姑娘说一说京城的事、京城里的规矩。”飞寒抿嘴,“这也是大人的意思。” 盼山心中不快,“什么时候轮到你……” “飞寒,你说。” 盼山恨恨看了眼以芙,闭上了嘴。 “如今天子二十有六,后宫嫔妃总计人数有五百八十四人。皇后林氏为吏部尚书的庶女,不过性情敦厚;陈贵妃这几年颇得圣心……” 以芙心中蒙上一丝不解。 自己分明是被大人买下,入京也不过是去大人跟前服侍,她与自己说皇帝的事做什么? “你与我说一说大人的事情罢,例如家里几口人、家中双亲的情况,诸如此类。” 飞霜又憋出一句,“关于主子的事情不可妄自揣测,这是规矩。” 盼山不满地叫唤起来,“我们姑娘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怎么就打听不得大人的事了?” “既然你过来服侍我,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主子。”以芙红唇微启,冷然道,“也不妨和你知会一下我的规矩。其一,凡事主子说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其二、我身边跟着的人需手脚干净,不可有二心。” 以芙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飞霜身上,“你若是做不到这几点,我也不会收下你。” 车厢内气流凝滞,一时间只有外头嘚嘚的马蹄坠地声、嘒嘒的蝉鸣,一点一滴地透过木质的窗棂渗入。 飞寒涨红了脸颊,咬牙留下两句话便往外走去。 一句“不知好歹”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剩下的一句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却化作了世间另一种聒噪的响声。 盼山在耳边问,“您觉得飞寒怎么样?” 以芙摇摇头。 在满月阁待下去的这几年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阁子里三教五流的人什么都有,偶尔会出现几个侠客来打探小道消息。 她见过常年习武的人是何种样子,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走起路来稳健无声。 飞寒恰好符合这两点。 以芙猜不透褚洲的心思了。 这山一重、水一重的,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恶人。姑且,就把她视作褚洲对自己的疼惜保护罢。 …… “姑娘,到京都啦!”盼山把毛茸茸的脑袋探出窗外,“我原来以为丹阳已经是个极好的去处了,孰知一点儿也比不上这里。” 盼山的咋咋呼呼的声音炸响在耳边,驱赶了以芙昏昏沉沉的睡意。 约莫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身上脸上起了疹子不说,精神也十分不济。听着辚辚的车轮滚动声,总是兴致缺缺。 “到哪里了?” “我去问问车夫。” 护送以芙入京的这一支队伍肃穆严整,并不能套出什么话。不过车夫倒是随和,一路上能和盼山说说笑笑。 没一会儿,盼山呆呆缩回脑袋。 “怎么了?” “他、他说就快到宫里了。”盼山尚未反应过来,“姑娘,你说好端端的我们进宫干什么?” 以芙神色骤变,伸手掀开纱帐。 赤乌耀目,将路上冰冷冷的水渍、鳞次栉比的建筑纷纷刺入瞳仁。身后,依旧是欢声笑语交织不断的人潮;往前,是光秃秃的泥路与紧闭的朱墙。 “停车!”以芙拨开帷裳,厉声道,“若是想回去好好与你们主子交差,即刻给我停下!” 轿舆未停,飞寒走了过来。 “姑娘做什么?” “去宫里做什么?”以芙盯着她。 “大人如今就在宫内,我们自然带您去见大人。”飞寒的眼睛胡乱地瞟,“他此番南下立功,皇上举办了家宴以作褒奖。之前与你说皇帝的事情,也是此原因。” 以芙心中怪异,却不知哪一步出了错。 落帐时,飞寒郑重其事的声音犹在耳畔。 “姑娘,您别忘了大人赐你的身份。” 扮演的褚家大小姐,褚芙。 …… 沿途下来,是沉默的日晷、是黯淡的天日、是坠漆的朱墙、是一阵又一阵的冷风浸泡了哀愁怨恨,直扑门面。 入了宫墙,又是一番天日。 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美轮美奂的花园、奴飞檐翘角上的威风戗兽,是人工下精心布局的陷阱和骗局。 宫娥在旁引路,“褚小姐,大人正与皇上在花园议事。” 皇宫三绕九折,偏偏以芙身子骨不大舒朗,走得实在艰难。几乎是在她快要坚持不去的时候,小宫娥止步。 “小姐,奴婢就不打扰了。” 以芙定神朝不远处望去—— 只见褚洲临风而立,色转皎然。修长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恣意疯长的梧桐嫩叶,与恰恰的美景融为一体。 耳畔是盼山惊呼,“姑娘——小姐!难不成那个人就是皇上吗?!” 那个夸张地扭动着四肢、用身上一块块肥肉将皇袍龙腾撑得扭曲变形的人,竭力瞪大双眼、一脸亢奋激动的人,可不就是皇帝么。 古人有言,朱玉在侧,使我形秽。 原本就不堪肥胖的皇帝陛下,此时偏偏站在褚洲,瞧起来是愈发地不顺眼和不入流了。 以芙站在哗哗作响的树下,轻轻唤道,“阿兄。” 闲庭信步的褚洲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就领着哈喇子快要坠到地上的皇帝走了过来。 “民女褚芙,参见皇上。” 正要曲膝跪拜时,皇帝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小臂,“太尉有姿容,不难猜想家中藏个国色天香的妹妹。只是脸上的疹子是——” “皇上盛赞了。”以芙抽出柔荑,“民女初入京城,难免适应不了此地的风水,故而长了疱疹。” 皇帝担忧,“能治好罢?” “过个三四日自然消除。” “那好啊!”皇帝哈哈大笑,“朕顾忌你是个女儿家,有话些也不好开口。不过你放心,褚太尉已经替你转告心意了,朕也深受打动……” 以芙遽然抬眸,“心意?” “你莫要害羞……”皇帝乐个不停,“太尉称你对朕热切思慕,有断时间甚至闹得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无可奈何才把你带入京城。” 热、切、思、慕? 茶、不、思,饭、不、想? 以芙大脑轰然一声,白茫茫一片。唯有耳畔皇帝自顾自的念叨,“你若是愿意,朕即刻封你为婕妤……”
第4章 赌约 “大人有谋逆之心。” 宣惠四年间,皇帝实在算不上圣君。好美姬酒色,损坏了身体且不论;听说头脑也十分蠢笨,开智时间也晚与其他皇子。 若非是开国元勋陈、刘二姓的忠心辅佐和苦苦支撑,北陵王朝早就在二世三世不复存在了。 这种人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以芙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竭力摆出个笑容,“小女福薄,消不得这天家的恩宠……况且婚配大事,也需由父母亲决定。” 皇帝嘻嘻一笑,佯怒道,“若是你都消不得这种福气,还有谁能消得这种福气!再者,长兄如父,你兄长早已应允你入宫了,这点你就不用再担心。” “皇上。”以芙柔柔唤了一声,“那可否给民女点时间,和兄长说说体己话?” 皇帝只作她是应允了,乐开了花,“好好好,朕知道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厚笃,自然给芙儿时间与兄长好好聚聚。” 疏影横斜,周遭涌动着清雅馥郁的草木香气。褚洲伸手搭在叶上,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上头盈跃的光点。 何其从容,一派沉静。 以芙心中攒簇着团团冷气,直直逼上眼底眉梢,“大人这样做会心安吗。” 褚洲扯唇,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一般,“心安?” “欺骗奴家入宫、白白地将奴的下半生耗在这种地方,又枉顾从前的情义。您这样做——心安吗?” “你可知道本官夜里入梦的都是什么?”褚洲勾指,摩挲着以芙的下颌。外人看来,可不是手足情深的场景么。 “常常有孤魂野鬼索命、伏尸万里池城。夜里惊悸时冷汗沾衣,你说本官安不安心?”褚洲笑道,“本官也盼着自己早点死了。” 以芙眼神闪动,“那……” 寒气森森的伞柄贴上以芙的唇,不疾不徐地轻拍,“妹妹若问得太多了,可不是见得是什么好事。” “如今你我不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褚洲敛目,“你甘心留下?” “圣上的话不能轻易收回,要想走也难。”以芙真的像是妹妹般撒娇,亲昵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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