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郎,这好不容易收起来的粮,不是您这样糟蹋的罢,这扣在兵部上的帽子,您是嫌戴一顶不够?”宋知止毫不退让,他虽文弱,胆量却是不小,按品级,他可只是个六品。 林清不会他,只是向金城府府台道:“还请允许在下和宋大人单独谈话。” 金城府府台也是个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离开了户房,关上了门。 “宋大人,你可知朔西一省有数百万百姓?” “这我当然知晓!” “那你又可知,这管朔西省的官员有多少?” “多少?” “不下于千人。” “那又如何?” “你是户部的,管着救济粮、军粮,可分配的不是你们,而是地方官员,军粮暂且不论,只送到了部队上叫辎重营管好,士兵们就有得吃。可这救济粮不同,须得经过省、府、州、县的各级分配,这其中又涉及多少名官员?这救济粮要经多少手才能到达百姓口里?你以为,先前经宁中、陇州运送至朔西的粮,只在路途上被盘剥了?能摸到这粮的,谁不会顺手捎一把?” “你的意思是……” “与其让百姓吃不上粮,还不如让他们吃到带黄沙的粮。至少这等货色,那些达官贵人们是看不上的,也卖不出手的。” 宋知止心下领会,连忙向林清拱手道:“是下官浅薄了,这回知止受教,还请林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林清微笑,收起账册,说:“你尚年轻,不过弱冠出头,但慧心如兰,还是程大人的学生,以后该会的,他都会教你。” 当日下午,车队整装待发,朝朔西一路驶去。 —— 寒雪翩飞,饿殍遍野。 雪中,隋瑛脚步沉重,目光之所及,惨不忍睹。 死者相枕于路,活者命悬一线,偌大的城镇,凄凄惨惨戚戚,寂静如鬼城,漫天飞雪,似要给这死亡加上车辙,碾过辽西的百万生灵。 路过一处街道,隋瑛听闻微弱的啼哭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妇女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坐在街角,目光空洞地看向自己。那妇女身着破旧棉衣,形销骨立,脸颊凹陷,嘴唇青白,显是毫无奶水。那婴儿啼声嘶哑,已是最后的气力。 隋瑛见状,便是想也不想就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妇女身上。 “抚台……”韩枫见状欲阻止,隋瑛抬手,他并不觉得冷,只觉如鲠在喉,悲痛难忍。 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偷偷塞给妇女,妇女欲道谢,隋瑛却摇头,“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刻,隋瑛的泪水便是再也忍不住。 他方从益州回来,来听闻朔西的罗远、长则两县爆发了瘟疫。先是因为饿死了人,后是满街的饿殍得不到处置,是以瘟疫蔓延。益州巡抚借地震中难以自保为由,拒绝了他的借粮,让他空手回来面对这数百万百姓。 抬头,天际苍茫,无穷无尽,可这苍穹不存天,正如这世道不存公平。 见抚台落泪,韩枫在背后也忍不住啜泣起来。每一日,他都估摸着日子,当日林清在众人面前放下豪言,一月之内弄来救济粮,可现下已是一月有二,他林侍郎的身影究竟在哪?先前收了户部发来的捷信,说是粮食已在路上,可这一回,又能到手多少? 隋瑛起身,告别妇女,风雪之中,依稀可听见身后一些官员们的议论、咒骂之声,人人都不信林清,但他相信林清会来。 他一定会把粮送来。 “报——”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跑来,越过众人,径直跪在了隋瑛脚下。 “禀抚台,来了……来了……那林大人,来了!”衙役已是泣不成声,泪水纵横。 隋瑛不禁后退一步,韩枫连忙扶住他。 “到巡抚衙门了?”他问。 “到了!到了!数万石粮食,都到了!” “到了就好!立刻回府!” 转瞬隋瑛便疾驰在回巡抚衙门的路上,他马术精湛,早已不再乘坐轿撵,风驰电掣般地穿行于风雪中,倒颇有几份武将风采。只是长随韩枫心知,抚台俊逸身姿之下,是那在风里咳伤了的肺,那在雪中冻伤了的手,还有那在这夙兴夜寐的困局之下,熬伤了的心。 半日后隋瑛便回到戊原府,这时戊原府官府粮仓已是大开,卸货搬货声不绝于耳。人人都似看到了希望,再累也是干劲十足。隋瑛顾不得礼数,先是去清点了粮草才赶回巡抚衙门,他暗叹,这一回,又是让那人好等了。 推开内衙东厢客房大门,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吓坏了正在给林清梳头的王朗。 “我想,你迟早会记恨上我。”见到林清,他却是如此一句话,“让你受苦了。” “你……你怎么……”林清瞪大了眼睛,瞧隋瑛这副模样,发髻散乱,额间碎发掉落,挡住一双凌厉眼,官服遍布折痕和泥点,脚上皂靴更是不用说,沾满泞水,褴褛不堪。 而林清却身着月白绸缎内衫,许是沐浴后不久,正梳头穿衣,就被隋瑛给搅扰了。此际他乌黑长发散落,如瀑遮掩那瘦肩,黑发之下,苍白面容此刻尽显妖冶,好似一位塞外美人。 “我不碰你,我离你远一点,可我只想瞧一瞧你。”隋瑛笑着朝后,坐在一张胡桃木椅上。 “你先退下。”林清对身旁的王朗说。 王朗放下象牙梳,悻悻离开,心想都说这隋抚台是个讲究人,怎的这般不讲礼数了。 关上门后,此际屋内就只剩下林隋二人,隋瑛随意坐着,一双笑眼盯着眼前人。 “瞧你,我本打算梳洗好了再去见你,这下便好,不衫不履了。”林清嗔怪道,瞥向坐在离自己一丈远的隋瑛。 “想必见善这话不是指自己,而是在揶揄某些人呢。”隋瑛看着林清,连声色都是含笑的。 林清用手指梳捋着青丝,“我可没那意思,许是抚台口中的某些人自己胡乱了心思。” “可又叫我抚台了?” 林清看向隋瑛,柔声道:“公事当中,要称职务。” “哦?那隋某人可是孤陋寡闻了,还不知我大宁朝有官员穿浴袍、披长发来公事的呢。”隋瑛罕见地起了逗弄林清之心,他似笑非笑,盯着林清,只见一抹红晕悄然爬上那瓷白面庞,宛若四月桃红。 “我也未曾见过有二品官员如此不讲礼数,擅闯他人卧房,行奚落之事的。” 隋瑛一听,摇头道,“我可没有奚落,半分都未有。” “言语没有,眼神却有。”说这话时,林清耳根发烫,他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用黑发遮挡。 “那是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为何,隋瑛竟浮现这句诗来,方一开口却担心唐突了林清,于是改口道:“硕人其颀,白裳依依;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见善如此非凡之貌,有若洛神再世。君子坦荡荡,见善,我这一双眼里,可只有欣赏。” 林清抬眼,“当真只有欣赏?” 见隋瑛点头,林清轻哼一声,转身背对隋瑛,“可是没有半点怪罪?一路上快马加鞭,还是晚了两日,这两日,又是多少人命。” “风饕雪虐,道阻且艰,我知见善,忧如吾心。” 林清笑了,又转身看隋瑛,“可为何距我如此之远?” “方从瘟疫之地回来,见善身子弱,怕污秽了你。”隋瑛答道,目光便更加大方地落在林清雪白脖颈、还有那微敞露的胸膛之上。这目光若有温度,好似屋内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林清不回话了,沉默蔓延,暧昧如轻烟笼罩二人。 一字未言,却又好似道尽千言万语。 终是隋瑛先开了口。 “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兀地说出这样一句,他好似苦笑,指尖落在下颌,看着眼前人,眼底盛有如海般的万千情愫,却只能化作无奈叹息。 林清难以承受这目光,不禁头颅低垂,轻声问:“何出此言呢?” 隋瑛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在屋内一盆凉透了的洗脸水中洗净了手,便走向林清。 他拿起了放在镜前的象牙梳,撩起一缕林清的黑发。 “这是作什么?”林清抬头看他。 隋瑛笑了,道:“为你梳头。”
第13章 “你当真不知我在为何叹惋?…… 他的手,是操琴之人的手,也是舞剑之人的手,粗砺不失温柔。 可分明是在梳头,那指尖却从发丝间穿过,触碰到他敏感的头皮,抚摸在他的额头、脖颈、两鬓,叫他身体战/栗了不够,连魂魄都染上几分情//欲之色。他只觉得烫,从头皮蔓延到脸颊、至心口、到肚|腹、往下……直至脚尖。 林清闭上眼睛,他不敢看镜中的自己,以及那镜子里望着自己的人。 他动也不敢动,气沉丹田,用全部心绪调整呼吸,直到那双手兀地放在了自己的两肩上。 “还是瘦了些。”隋瑛捏了捏这瘦肩薄,林清方要起身,却被隋瑛摁住了。 “别动,我身上脏得很,怕污秽了你。为何不看看镜子中的你,我束发的手艺很好。” “不用看,我知道很好。”林清侧着头,微垂眼眸,他看着左肩上隋瑛的手,有冻伤的裂口。 “疼吗?”林清问,抬手用自己的指尖碰了碰他红肿的骨节。 “你说这个吗?”隋瑛举起手,端详手上的冻伤,道:“原先在江南和京城都不知这冻伤是何滋味?如今在朔西可算是品尝足够了。冷天儿还好,这一进屋,炭火蒸腾,可叫人手痒难耐。” “手痒难耐,就想给人梳头了?” “可不是,见善可得当心,以后当真是进了屋就想给人梳头了。” 这回,发红的耳根便是无发可遮,叫人全收眼底了。林清心里又暖又恼,还没来得及说上句话,就听见隋瑛声色换了副腔调。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过,我听闻户部的宋知止也来了,如今他人呢?” 方还在给自己梳头,说些剪不断、还乱的话语来,此刻又在问别的人了。谁不知那绵绵大人面容俏丽,当真是宛若惊鸿,翩若游龙的如玉公子哥,不知讨了多少人的喜欢。 林清神色一冷,起身就披上了狐裘,半倚在了客房里的一张铺了蓝染棉垫的禅椅上。他看也不看隋瑛,只是盯着面前红彤彤的炉火,伸出玉葱般的五指,翻来覆去地汲取这暖意。 “前线将士们还眼巴巴地等着吃呢,户部不放心我们兵部,说是上次给我们的都没能送到军队手里,那这次我就叫他自己去了。此外,我还调遣了巡抚衙门内的十余名官兵,一路护送他,抚台可以放心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隋瑛听出这话语里的酸楚,心底升出喜悦,道:“你安排得很妥当,只是我府上这些人怕是要好好调教一番了,也不过就见过你一次,怎就这样听你的话,当真是谁给吃的,谁就是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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