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睡意朦胧时刻,所有别的都疏忽散去,混沌的思绪里只留下了一张他眷恋多年却不敢言说的面孔。那张面孔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捉摸不透,总让他隐隐作痛。 —— 翌日清晨,衙门里就跪着几名怨气冲天的士兵。在老者等人的指证下,李县令向隋瑛和林清打包票,的确是这几人不假。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吴将军耳里,若是追究起来,还请两位大人帮他好言几句。 隋瑛并不和他多言,而是亲自审起了跪在堂下的五名军兵。一旁的王璞真拼命给高子运使眼色,高子运悄声在隋瑛耳边说道:“叫林大人一同来审罢。” 隋瑛瞧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头,却在林清到来后并不让出审讯主位,只是让他坐在副审的位置。林清无任何异议,审讯开始。 当问起是由时,为首的络腮胡军兵气愤道:“小的乃是吴宪中将军帐下百夫长吴邯,没错,借粮的就是老子!” “大胆狂徒!竟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词!”王璞真在一旁怒道,“你那叫借吗?” “怎么不叫借?老子说的是借,就是借!” “借粮还打人!我看你是反了天!” 王璞真这个文人显然是被吴邯这等粗人给呛到了,对方一口一个老子,他却得顾及着自己的儒士风雅,吃了闷亏。 隋瑛轻轻抬了手,制止了王璞真,道:“还请细说缘由。” “缘由?”吴邯冲隋瑛等人怒目而视,显然是个久经沙场不畏生死的战士,愤慨道:“还能有什么缘由,无非是吃不饱,穿不暖,别谈打仗,饿都要给饿死了!” “吴将军手下数万将士,就算粮草紧缺,也未曾见过有军兵抢夺自家百姓的粮食。”隋瑛沉声,不怒自威。 “都说是借!老子会还的,为了手下这百来号人,这个罪名老子背了,等仗一打完,老子一一归还!”吴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是脑子不开窍,饿着肚子跟那些牲口拼命,拼得过么?拼不过,所有的粮仓,就算是官家的都得落在那些牲口手里!老子不过是审时度势,做了万不得已的事情罢了!你们要安罪名就安,别说些有的没的,另外,这事儿跟吴将军没关系,是老子几个兄弟自己所为!” 吴邯怒气冲冲,隋瑛却也不动声色,这些情况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看向林清,林清朝他颔首,便看向了吴邯等人,不紧不慢地道:“无论如何,你是吴将军的士兵,做出此等伤天害之事,是他的管教不力,吴将军难辞其咎,我自会告知他你们几人的所为,也会向圣上禀明情况。” “你是谁?”吴邯瞧着眼前的秀气文官,疑惑不已。方才那人他知道,衙役已经告诉他了是巡抚。可对于这人,他一无所知。 “我乃大宁朝兵部左侍郎,林清。”林清答得肃冷而铿锵。 “侍郎?”吴晗拧了眉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再度怒气冲冲:“我管你是狼是狗!既然你是兵部的,你还有脸说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吴将军的?就是这么对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我看我们不是被北狄人杀死的,是被你们这些贪官给拖死的!”吴邯发了狂地喊道,目眦欲裂,声音里满是对林清的恨恶。 可惜林清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进行自己的判词。 “只是,念在你们在前线杀敌,保卫国家,这一次便留住你等的性命,只是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我想吴将军有的是法子对你们。不知巡抚大人,在下这等安排如何?” 隋瑛点头,“林大人宽宏大量,来人,将这几人带去臬司衙门。” 吴邯等人被押起身,却无半点脱死之喜,在衙役手里奋力挣扎着,大声嚷道:“送老子们去衙门受刑,还不如把我们放到战场上去多杀几个牲口!” 隋瑛挥了挥手,这几人的声音便远去了。高子运和王璞真心下暗喜,看来这把火已经成功烧到了兵部。想必为了遮盖此等丑事,这个林侍郎多多少少会想办法堵住众人的嘴,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明晓了吴将军部队缺粮的严重性。如若再不解决,此等事情恐是拦都拦不住。届时,民怨沸腾,官逼民反,兵部怕是给不了朝廷和天天下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高子运心忖,这次放出周鞋匠家里有粮的消息给这几名臭名昭著的匪兵,还真是干对了。
第6章 可林清,从来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王璞真收了吴邯等人,下在臬司衙门的监狱里,吴将军听到消息已经从前线赶来,约莫午后到达罗远县。在这段时间,林清在李县令的带领下继续体察民情,隋瑛则在县衙的签押房里召见了高子运。 高子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心知这事定是瞒不住隋瑛,便干脆将此事全盘托出。 “这是我的主意,心知叫您知道定是做不成,便就瞒了您这一回。话说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总该有个叫人知道的儿。不把矛盾架起来,不把困难摆在明面儿上,事情就得不到解决。” “您倒是一箭双雕。”隋瑛本想说“三雕”,但决定先按下不表,“既让林侍郎看到了百姓的苦,也看到了军队的苦。” “要不是上面不把我们当人,我学士出身,何至于此?”高子运痛心道。 隋瑛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您倒是费心,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朔西的百姓和将士,就是您让林侍郎如何做人?” “哼!”高子运拂袖道:“不瞒您说,他是哪号子人物?虽说受了吏部堂官青睐,但若非张党一派,能在如此年纪就做上正三品?我就是不信他,这救济粮和军草从顺天城出来,经过宁中、陇州,层层盘剥,落到我们手里竟所剩无几,我就不相信这一路上没个人察觉到不对劲!” 见隋瑛不说话,高子运继续道:“我们的奏疏递不上,去了内阁皆如石沉大海,虽说肩负皇命,他无非是过来做做样子罢了,结果只会如出一辙!真不明白,张首辅和郦尚书究竟是针对您,还是针对吴将军,或是针对我这个小小的布政使?” 高子运眯起眼睛,有些话他没有明说,然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党等人针对的是吏部堂官陆渊,以至于其学生被下放到朔西也不放过。 “从二品,您这个布政使不算小了。品阶与我相同。”隋瑛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不愉快。 “明面上罢了,我只是地方官员。” “是,您是地方官员,所以不清楚顺天城内的事。要是我现在告诉您,陆次辅的学生不止我一个,您做如何想?” “陆次辅通晓经纶学问,桃李遍天下也不足为奇。” “此话不假,可这桃李朔西就有两株。” 高子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隋瑛。 “你是说?”高子运眼珠一转,心下顿时了然,不禁暗叹自己远离朝堂中心太久,吃了消息闭塞的亏。 “事是真事,人也是是真人,可惜演错了对象。”隋瑛摇头道:“只可怜那鞋匠周老一家,遭了无妄之灾。” 高子运踱步至窗前,外面竟又簌簌落下了雪。 “要做事,就得有牺牲,可这一次……罢了,本官自会做好抚恤事宜。” “不必。”隋瑛起身,同样站到了窗前,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叫他思量起在外的林清来。 “林侍郎昨日夜里就差人做了安抚,想必一家人已经平平和和地回家去了。”沉默片刻,隋瑛对高子运道:“隋瑛并非党争之人,但也不惧党争。来到朔西做封疆大吏,是心之所向。为国为民,绝非纸上谈兵。我也曾于朝堂中心,但比起权力斡旋,却更愿意做些实事。所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胜私复,致知而意诚。高大人,隋瑛不才,但还算知道怎么看人。” 说罢,隋瑛便转身披上大氅,打开签押房的大门,快步走了出去。高子运依旧伫立在窗前,直到隋瑛渐远的背影被风雪湮灭。 —— 王朗一路小跑着,手里揣着刚装了炭火的暖手炉,远远地林清身披朱红披风,立在一方古朴的亭子下,身边则站着微微躬身的李县令。方从王朗手里接过暖手炉,一阵狂风便肆虐而来,吹得林清头上的乌纱帽都簌簌作响。 “今日风雪甚大,还请林大人今早回府罢。”李县令低声道。 而在两人前方的一处空地上,雾气缭绕,稀粥从锅里舀起,盛在一个接一个递过来的碗碟里。百姓们排起的长队,蜿蜒在风雪当中,好似天泣泪痕。林清默然伫立,睫翼在风中颤动,其下流淌出丝缕分明的忧心。 天气愈发寒冷,只是这些稀粥,何以叫人度过这苦寒而漫长的冬日?林清垂眉,对李县令劝他归回的声音置若罔闻。不知何时,这恼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竹香,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我对不住你。”他听见隋瑛的声音,“也对不住这里的百姓。” “对不住这里百姓的,另有其人。至于对不住我的,并无其人。“林清转身,面向隋瑛,“他们不信我,也在情之中,只是苦了他人。” “见善,朔西很重要,这并非于我,而是对大宁朝而言。如今乌峦部落势力不断壮大,兀山齐已经没了对手,若是他彻底统一了北狄八大部落,力量将前所未有地强大。若是守不住朔西,陇州、宁中也迟早是囊中之物。届时,我大宁朝的气数也就尽了。” “在山……” “这并非泄气话,我对党争向来避而远之,可如今太子专权,和张党同流合污,导致贪腐横行,连前线的粮草都无法供给,更何况这些流民……他们眼中只有权力,却没有百姓,更没有未来。”隋瑛看了一眼林清,继续道:“更令人担忧的是,做实事的人心里也充满了猜忌,总觉得事情没个底儿,使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招数,想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把责任能摊出去就摊出去。” “你倒是看得真切,可你现下需要他们。” “是,很需要,所以对有些事情必须得暂时视而不见。我们这些流官,哪里有土官对本地熟份?只是贪腐从来不仅之在于上面,有些时刻下面的贪更难以察觉,也更让人瞠目。等事情过后,我定会叫他们吃了多少,便吐出多少。” “我时常钦佩你的信念,在山,可你就半点不怕么?在这里树了敌,回去便是更加渺茫了。”林清目光涌动,看向隋瑛,这双黛色眼眸里盛满了期盼,就差说出心里话,叫眼前这人同他一同回京了。 可隋瑛却含笑摇头,“别人不知我,你还不知?见善,在顺天城你我距离遥远,可这几日也是敞开了心扉说话,朔西于我,是立身、立命之地。” “可是……” 话到嘴边,林清却说不出口了。他解隋瑛,竟也羡慕隋瑛。低下头,他的喉间不禁哽咽,眼眶不知怎的也发了红。许是风吹的罢,他连忙转身,怕被身边人瞧见。亭内再度归于沉寂,雪花涌入,绕在两人身周。罗远县远处的隘口模糊在风雪里,隐约传来百里外的铁骑声,近处的房屋则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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