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韩枫惊惧大哭,奔向好友,哆哆嗦嗦地把王朗抱在怀里。 “主子……主……子…… ”王朗喉间鲜血直冒,嘴里却依旧唤着林清。可他眼神飘忽,已是逐渐涣散。 “不要,小朗,说好过年一起放炮竹的!你不要死!”韩枫哭道,可他的朋友,却在这哭声中,头一歪,就此在他怀里无声息了。 片时,隋瑛在奚今的搀扶下疾步走来,蹲下身,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合上少年那圆睁的双眼。 “走罢,”他拍了拍韩枫的肩,艰难道:“咱们……咱们带他回去。” 少年的哭声不停,隋瑛起身,望着明晃晃的道路,熙攘的人群,他也想哭,可他却不能哭。 他要打起十足的精神,他要救他出来。 “等我啊。” 他怔怔地说。 —— 又是一道逼仄的、摇晃的、四四方方的空间。 林安晚的人生再度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肩胛骨在马车内撞得很痛,他也感受到了寒冷,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笑。于是他笑了,在一种极度荒谬的神思中,他笑得像个孩子。他想这一天究竟是因为他急功近利而导致,还是注定的不可避免。兀地他又想起隋瑛这段日子对他的百般阻拦,倘若他竟已预料至此,而此刻他又该是什么心情? 他该有多么伤心? 想到这里,林清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啜泣不停。于是当荀虑把他从马车上架下来时,腹诽这看似胆大的也不过如此,竟害怕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啼啼。他觉得这人没有尊严可言,他不明白倪允斟看中了他什么。 可林清不在乎了,昨日此时,他站在兵部衙门最为神圣的签押房里,是大宁朝兵部的最高权力者。而此时此刻,他被锦衣卫架着,衣衫凌乱,双手绑于身后,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万千朝臣最为恐惧的地方,他即将朝它走去。 眼泪倏尔止住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口,好似有一股漩涡,将他吸了进去。恐惧和寒冷这时翻江倒海地涌来,他开始害怕了,于是双腿发软,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锦衣卫要架住他。 接着便是长长的地道,他听倪允斟讲过这种地方,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水火不入,充满瘴疫之气。囹圄中有一小条窄窗可透进些许日光。当初倪允斟凭借那道日光看清了师父的笑容以及身上涌动的蛆虫。 这一刻,林清倒希望关押自己的地方没有窗。 可很不幸,他被扔进那间牢房时,光线当中的蜉蝣好似受了惊,一股脑儿散开。许是先前关在这里的人遭遇了太多折磨,地上濡湿的稻草间散发浓郁的血腥气息,叫他将将张开嘴呼吸,就干呕不止。 林清回过头,只见荀虑森然面孔上露出不屑神情,随即走上前来,解除了他背后的绳索,这时,又有两名锦衣卫围了上来,给他的双手双脚带上铁链镣铐。 三人出了牢门,锁上铁锁后,荀虑幽幽转身。 “林大人,能再睡会便睡会罢。”留下这一句,荀虑扬长而去。 寒冷在此刻攫住林清,叫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站定在牢房中。手铐和脚链如此沉重,让他行动都是困难。他垂首,注视自己已是破皮的鲜红手腕子,又怔怔地笑了出来。 二十年,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二十年,林清最终还是变成了林安晚。 是哪一刻叫人察觉的?他已是处处小心,可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迫使自己用思考来战胜恐惧,尽管此时思索此间缘由已是毫无意义。可他需要思考,用智来驱散隋瑛那一刻绝望的面容。他不堪想他,他不敢想他。 后来念及初进诏狱的那一日,林清的回忆是模糊的。他对此总是沉默,并非是他不愿提及过往,他是真不记得了。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有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寒冷。他想思考也无能为力,最终在思念隋瑛的过程中睡着了。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能过活着走出这里。 荀虑叫他能睡就多睡一会儿,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靠在墙角,尽管他冷得直打颤,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进入了睡眠。 只是他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被另外一间牢狱中的人收在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的双眼半睁未睁,就被人再度架了起来。他想自己走,却听身边人低声说:“林大人,还是省点力气吧。” 等他意识清醒时刻,他已经身处一件刑房里,被绑上了刑架。刑架如同冰一般,将寒气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说!你身为罪臣之子,是怎么逃脱抄家的!是谁帮助你入仕,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荀虑站在他面前,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这怪物的声音铿锵而威胁,皮鞭在他手中,跳动光泽,跃跃欲试。 可面对这些问题,林清只想笑,他们早已清清楚楚,却非要自己交代。要自己一字一字地说出过往的痛,说出那些不堪面对的、模糊的回忆。 “说!” 这是一声命令,林清飞速思索着,倘若说,该从何处说? 是从父亲某一日不再微笑的那时说?还是从他被莫名其妙放进一个小木箱时里说? 那时他才八岁,即使到了现在,对于当时间事,他也不甚明晰。 他只知道,父亲是清白的,他也坚信他是清白的。敌人是张邈,因为张邈的作证,坐实那莫须有的罪名。 他苟活于世,就是要洗清这冤屈的。 可是,所有的一切在顶峰间崩塌,还有什么诉说的必要呢? 于是他沉默了,这沉默刺痛了锦衣卫们。他听到嗖的一声,什么从视野里倏忽晃过,火辣的疼痛就在前胸浮现,那一刻,他猛地瞪大眼睛,扬起头,几乎失去呼吸! 烧灼般尖锐疼痛,让他张了嘴却什么都发不出声,只能在喉间挤压出喑哑的呻吟。接下来,又是一鞭接着一鞭,很快,他在剧烈的颤抖当中不出声了,也感受不到疼痛了。鲜血从身体各处涌出,染红了衣衫,夹杂汗水,顺着双腿流下,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这是林清入诏狱的第一天,被鞭刑到晕厥。隋瑛回府后几乎不能站稳,叫下人处王朗的丧事后便将自己锁进了厢房,任凭奚今在外怎么呼喊他他都不应声。向来坚强的他也需要时间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在无人瞧见之处,他倒在两人共枕而眠的床榻上失声痛哭,却又在一整夜后,从此等惊惶中恢复,双眸里重新闪耀灼灼目光。 “一定,一定…… ” 他咬着牙,几乎用尽全力。 “一定会调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救你出来。” 他起身,打开门,犹若死士,步入既白的黎明。
第78章 林安晚,我高看你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人在哭。他想告诉他不要哭了,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只不过晚来了二十年。可那人却泪流不停, 牵了他手,问他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他泫然欲绝,为什么是你该得的? 是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自己该得的? 他做错了什么?他命不该如此! 倒吸一口气,林清从昏厥中醒来,刹那间剧痛从浑身各处传来,叫他发出艰难的呻/吟。他痛苦地蜷缩,又颤抖地舒展。铁链将血液揉进地砖里, 林清恍惚间看到一具陌生的身体。 那竟是自己的身体。 他笑了,笑得疯狂,满眼是泪。 “…… 哈哈,哈哈……” 林清爬坐起身, 忍着剧痛靠在墙壁上,他自顾自地笑着,发出鬼一样的泣声。他想起了隋瑛, 他对他的担忧和恐惧视而不见,与他争吵, 让他伤心,他想起了徐无眠,他让他身陷险局无法脱身, 他想起了萧慎, 他让他有了依靠却又失去,他也想起了倪允斟,想起昔日他叫自己别落在他手里…… 他想起了好多好多人, 可只有一人,在他眼前,久久不能挥去。 “父亲,父亲……难道安晚,命止于此了么?” 仰头,他好似看见昔日那风光霁月的林知府,手持弓箭朝他走近。 “没有的事,晚儿,没有的事啊……” “可是,为何,为何?” 他忍耐太久了,二十年,他迫使自己忘记林安晚,却独独记得那份仇恨。怀揣这份仇恨,他走到如今,可到现在,他也分不清他的一些所作所为,究竟还是不是因为这份仇恨。 他手上的血,有自己的血,也有太多他人的血。 “父亲…… ” 林清喃喃自语,光线落在他颓丧而惨白的面庞上,泪水纵横,他抬手去触碰那虚影。 “活下去。”他听见父亲说。 “对,活下去。”好似又听见这一道声音,却是来自另外一人,“活下去!我等你啊!” “哥哥!”他转头去看,牢狱中却又空空如也。他瞪大眼睛,四散的生存意志悉数回收,他打了个激灵,随即颤抖嘴唇,喃喃大声道:“对,对,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我落难于此,乃天命也,可我林安晚,不服这命!” “我不服…… ”他恨恨地攥拳,目光灼灼,盯着那光线,他品啜着这希望。 还有隋瑛,还有萧慎,还有倪允斟…… 他身边还有人,情也好,利也罢,他们会救自己,一定会救自己!他要在这诏狱里活下去,等到他们朝他伸手的那一天。他会熬过去,不会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其中也不知道日夜轮回几次,他又上了几回刑架,承受了多少道鞭刑,他亦是一言不发,怀抱生的希望,鞭刑的最后,他竟感觉不到疼痛了。 荀虑气急败坏,却不由得生出敬佩。他先前以为这人是弱不经风的,那昔日的骄傲不过是一种依托权力的耀武扬威,可他却逐渐发现,这人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 他太高傲了,以至于轻视死亡。 林清被一盆盆冰水浇醒,他很疑惑自己怎么还能对痛觉有所感知。于是在这种极度痛苦中,他又昏沉晕去,沉沦于昔日的梦境。 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在他面前,居然蹲着一人。 他眨了眨眼,努力想分辨,这究竟是幻影,还是真实的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清疑惑地蹙眉,如同孩童。于是眼前的张邈笑了,他抬了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林清鬓边汗湿的长发。他怎么现在才发现,他的样貌分明是他父亲如出一辙。 自己没有看出来,可圣上为何也没有看出来。 是因为他们都在刻意逃避么? “是我。”他说,“是我,你的仇人,的确是我。” 林清扬起嘴角,笑了,他想抬手攫住张邈的喉咙,可他做不到。铁链如同他的身世,让他这一生都束手束脚,让他只能靠坐在这墙角,悲哀至极地凝视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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