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营中有人出来晒被子,汉子们将那棉被一抖,碎草、土灰、霉味,扑鼻扑脸。 桂鸿山眯起眼睛。 昨天也有人因为疫病死了。 有人在煮牛骨汤,白烟腾起来,闻着却一点儿不香——牛骨是捡来的,那头老黄牛不知是何年何月死的、又是怎么死的。章见喜一把老骨头了,竟怒气汹汹冲过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毫不含糊地一脚把锅踢翻了: “什么东西都敢吃!不要命了!” 桂鸿山望着这一景,面色不动,心里却一个激灵,打了胜仗的喜悦眨眼间就没了,脑子里飘飘忽忽的“虞姬”那一抹不清晰的倩影也不见了。 他又要去解决将士们的口粮问题。 桂鸿山还记得那一股白烟,腥臭的,弥漫了视线。透过这股白烟,又冒起青烟。他的视线越过这一缕青烟,也越过手里拿着的兵报。 兽炉烟气袅袅。 这之后是一道清丽的影子。 宫人正为晨起的燕琅玉穿戴整理,琅玉华袍加身,半束着头发,冠饰玲珠,转身时,金质玉声,窸窣作响。 今日燕琅玉对他的视线格外回避,人也沉默。或许是刚熬过了瘾症的苦楚又被他活活折腾一夜,瞧起来恹恹的,有些慵懒相。 桂鸿山见对方坐在离自己最远的一张榻上,安静地阖眼小憩。他莫名兴起,搁下兵报站起来。敛步走近。 对方似乎是真没有察觉他的接近,以至于他伸手过去,抚摸到燕琅玉的脸颊时,对方明显地一颤,那双狭长的眼睛也睁开了,露出黑亮的瞳。 瞧见是他,又低垂着眼,一言不发。只是身子往后避了避。 桂鸿山玩心大起,他俯身凑近对方,逼近,更逼近。燕琅玉避无可避了,索性闭上眼睛,眼睫不安地有些抖。他作势要亲上,也许是昨晚整治手段狠辣,燕琅玉屈于淫威,不想大早上就和他较劲,燕琅玉竟已经乖顺自觉地轻轻地微张着唇,露出暗色的缝隙,隐约看到里面藏卧的舌尖。 桂鸿山得逞似的,低低地笑了,反而是退身站起来。 “习惯了?”他恶劣地发问,手却又去摸人家,摩挲那一把清瘦的下颌,他觉得很有意思。 遭到戏弄的燕琅玉望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 “好玩吗?”燕琅玉声音不大,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一股火气。 桂鸿山似笑非笑:“不好玩吗?” 燕琅玉重重出一口气,隔了须臾,感慨:“你真是够闲的。” 桂鸿山两手抱臂打量着他,看了一眼条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本:“我忙得很,正焦头烂额呢。” 玩大了。 他越是吊儿郎当地笑,燕琅玉的怒气越是攀升。 他从燕琅玉的视线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不愉快。他觉得如果再说两句可能会被燕琅玉赏一巴掌。毕竟也不是没吃过对方的巴掌。还是怪疼的。 他想了一下,也不是很想一大早就和燕琅玉打起来,昨晚才弄了一夜,今早又来,那未免太伤身了。 环视殿内,刚好小白就卧在他不远处的小桌子上。 他一把揪着猫的后颈脖,托着屁股抱过来。 见他去弄一只猫,燕琅玉很不满意的视线愈发凌厉,刀子般扫过他,却没有说话。他涎着脸,抱着猫又靠近一些: “我跟你说,小白是会跳舞的。” 燕琅玉正在气头,更不想理他了,只将头偏到一侧去。 桂鸿山也跟着挪坐过去,一脸认真,“给你表演表演,老汉拽大牛!”桂鸿山两手抓着猫前爪,胡乱地挥舞起来,又往自己身子那里拔呀拔。 燕琅玉眉头一跳,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不喜欢?”桂鸿山又想了想,“没事儿,它还会跳别的,西湖船娘大水袖。” 桂鸿山抓着猫爪缓缓地晃动着,小白不满地开始在他怀里挣扎,喉咙里也发出些呜呜的声音。 听到这个动静,燕琅玉到底是往猫身上看了一眼,不免也看到了他们的滑稽样儿。气好像消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趁热打铁,桂鸿山说:“还有,大同婆姨水蛇腰,看看?” 被桂鸿山晃来扭去,小白终于来了脾气,喉咙里呜呜声比刚才响亮,挣扎的动作也更大了,没几下就吱哇乱叫着要跑。 桂鸿山正要讨他的“小虞姬”开心呢,哪里管一只猫乐不乐意,生拉硬拽,把猫箍在怀里。 这时候燕琅玉终于是忍不下去了,责备道: “你快放开,小白要咬人了。” 桂鸿山看他脸上有了忧色,像是又要命令他把猫放了。桂鸿山却笑了: “咬我一口,正好给你出出气。” 一下子,燕琅玉气滞说不出话来,憋了稍歇,扑哧一声竟然气笑了。 燕琅玉笑的这一瞬,就好似金光破云,千树花开,春风拂过他的鬓边,他莫名闻到窗外桃花的馥郁清芳。 心中那些阴霾就这样都消散了。 他想,琅玉会怕他被一只猫咬了,内心深处一定也不是那么讨厌他的。
第42章 折玉05 动心 琅玉笑了。眉眼冰释。 春光里全是温艳的桃色,璨如霞云,含香抱暖,桂鸿山听到窗外鸟鸣,莺娇燕懒。这是他入关以来,头一回如此真切,领略到真正的春景。 从前不过是听人提起北国三月,京畿暖春,那样绘声绘色唾沫横飞……香车艳妾,城郭小游,去上一次此生也值了。述者一边说,一边像是置身在云霄仙府,脸上浮着意味不明的、痴痴的微笑。 对此,桂鸿山耳朵在听着,心中是万分鄙夷的。 真的这样好吗? 桂鸿山觉得无非是一些异草奇葩,红袖添香。因着和艳妾一番云雨就精神靡靡,自然眼中万物生春了。不过尔尔。 但这一刻,桂鸿山是意识到了自己从前于此道的短浅。 桂鸿山摸着猫,心里想的却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确情有可原。从前不懂,他现在明白了。 他明白了,琅玉却不是很明白。 燕琅玉自幼时起,便被重重礼教约束。先帝子嗣单薄,他没有兄弟,连姊妹也很少。同龄的人都在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唯一可以接触的、与他年龄相仿又地位相近的人,除却宫内的中官,大略只有韩歧。 韩父卧病,韩歧是和他一样打小就挑起大梁的孩子。韩歧年长他四岁,但这四年并没有拉开他们年龄的差异感。 韩歧第一次“面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韩父卧病在床,虎符丢给了身边最信任的老将,那老将年龄却也很大了,带着韩歧照例入宫来觐见皇帝。 自‘北乱’之后,又频频有声音说‘西反’,人们对桂朔是又敬又怕。说他们仗着“靖平北地”的军功以王侯自居。 若说皇帝心头没有疑云,那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和燕氏皇族有过姻亲的韩家便深受皇帝倚仗——毕竟勉强称得上是自家人。 至于韩家如何养私兵,皇帝倒也没太追究。养私兵不花朝廷的钱,又充沛了兵力,不花钱办了大事,一石二鸟,皇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 烽火乱世,坐拥重兵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皇帝俯视韩歧,若有所思,他身边坐着的太子也在此刻观察着韩歧。 十五六岁的少年,玉袍银剑,儒雅气度,似琼玉雕琢。召问兵事,韩歧声如击玉,种种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真是一表人物。他身边那个老将显然是征战多年了,对这个少年倒是百般敬重的样子。看来也不枉韩崇韩大帅对儿子的多年悉心调教。 韩崇虽老,其子犹在。 皇帝大喜,当廷赐酒赐筵。 皇帝久病之下躯体羸弱,行动有些不便,照例还是太子敬酒。 少年太子燕琅玉与韩歧打上照面。 这玉袍少年是天生的笑唇,望向人时,目光总仿佛有着泽被万物苍生的温润,但燕琅玉站得近,他从那温和目光里觉察出一闪而过的轻蔑。 是错觉吗? 燕琅玉又打量着对方。 对方还是微微笑着,一如方才。 韩歧只是一揖,没有任何言语。大抵是来与他敬酒的人并不是皇帝,他便不守什么君臣礼仪。 父皇常说韩家是忠心于燕家的。 ……真的吗? 燕琅玉虽然年少,但也明白自己面对衮衮诸公芸芸众臣,无疑已经是孤家寡人。 思索须臾,燕琅玉也对韩歧回以一个微笑。 但他就这样当着韩歧的面,把原本要赐给韩歧的酒,毫不客气淋在脚下的绒毯之上。 韩歧正要接酒,两手顿于半空却听到淋漓的水声。 韩歧温润的笑容凝住了。 这水声使得韩歧身后的老将也抬起头。他愕然望着太子,又望向殿首的皇帝。 君臣一阵沉寂。 燕琅玉目光锁住韩歧,威慑之意十足,出口的话却语调温和: “父皇,韩卿将兵于外,麾下忠勇义士无数,这第一杯酒。儿臣代父皇犒慰韩军英魂。” 燕琅玉身量不足他高,气势却因不畏不惧而有些压倒之势。 挥袖,燕琅玉让宫人端来第二杯酒。韩歧以为这回是要给他,正又要接去,却听太子又道: “且多设一席。” “这杯酒,是给韩崇韩大帅的。今日他没有来,父皇很是惦念。故设以虚席,布菜赐酒。殊荣如旧。” 燕琅玉直视着韩歧的眼睛,声音温和如初。 第二杯酒也被宫人接走了。 韩歧琼秀的面目上不免已经浮出不快,却看得出是在极力忍着。皇帝乐于看到这样天威不测的事,有些话自己欲说却不方便,太子代劳是再好不过。因此一言不发,静静观看。 这时,燕琅玉又叫人端来第三杯酒。 “这一杯,敬韩总督。” 终于轮到自己了。韩歧再接时已有些疑神疑鬼地不确定。摸不准太子是不是还有什么把戏。 果真,他正欲接去,太子又温声地道: “父皇龙体有恙,御足不便下高座亲赐,由我代之。” 太子唇弧微勾: “还请韩总督,跪接。” 事不过三,韩歧的耐心是磨没了。少年气盛,韩歧脸上的不悦已经不加掩饰,眼看就要发作,但太子说的又句句合乎规矩,挑不出什么毛病。 韩歧心中几番辗转,还是掀袍跪下了。 跪在他的脚前。 燕琅玉俯视他,终于是把这杯酒给了他。自此当头一棒,韩歧整个席间脸色都格外阴沉,却因那副笑唇而阴沉得不那么明显。勉勉强强,一席终是应付过去。 散筵时,一名宫人叫住韩歧: “太子殿下于东苑明池畔花厅摆酒,御候韩总督一叙。” 韩歧被耍弄了好几回,听到这话心中已经生出警惕,正要寻个由头推脱拒绝,却听宫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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