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玉脊背上都随之冒出冷汗,他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那样吵闹、翻腾、聒噪,像百姓街上杂乱的锣鼓。 相反的,桂鸿山却一言不发,安静异常。 太异常了。 燕琅玉视线僵硬,直直落在猫的身上。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桂鸿山牵住,引到对方的胸膛,温热搏动,血脉游走汇聚到心脏,而后又涌散张磔。 一切……竟然与他的慌乱是如出一辙! 燕琅玉震惊地感知着。他为一个男人的触摸而紧张慌乱,而那个男人也为他……更何况这个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桂鸿山! 燕琅玉脑子乱作一团,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汇聚在脸上。欲望吊诡而来,可是他们分明已经共枕缠绵过许多次了。 他们是不是都有病? 不……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燕琅玉动了动唇,却是无言的,什么话都忘在嘴边。 时光于这片刻奇异的静默中暗暗流涌,直到刘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求见桂鸿山。 桂鸿山没有立刻应声。 也不知道桂鸿山到底磨蹭了多久。 他没有去看过桂鸿山的表情——他不想看,也不想知道桂鸿山在这一刻到底对他是怀揣着什么样的情绪。 握着他的手猝然间收紧了,又收紧。而后却缓缓松开。 等他反应过来时,余光里只掠过一道暗色的影子,伴一阵微风。 桂鸿山已经起身离开了。 怔怔地,如梦初醒。燕琅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被对方握过的那只手……那样交错地握着。触感犹存,却又空空如也。 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 莫名其妙,心脏陡的一下就空了。
第45章 碎玉01 骑游 潋滟春晴。 燕琅玉被囿于这一方天地,透过窗子去看花景鸟鸣。 如困在一片缥缈的梦中幻境,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从前是皇城,如今是朝德殿,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闲来无事,他索性替桂鸿山整理了桌案,又将奏本阅看贴黄。 透过这些奏疏,他知道最近发生了不少大事。 “旻”旗撤尽,违令者杀。京畿衙署的辕门前已经都换了“宁”字旗,还有许多新旗正在赶制,不日也会发到地方州县的衙门去。 三百年江山,燕氏大旻王朝如同秋蝉,一夜之间,鸣声嘶哑,气数已尽。 前朝旧臣旧将,不肯归降,只在南方霸关占城,仍高悬旻旗。 即便如此,故国已失,旧梦难续。 ……可韩歧偏要旧梦再续! 一本奏疏潦草而就,是淮水一带地方官员死前绝笔。 “南旻”之患,不可不除! 韩歧占领南都,称“南旻”,黄龙大旗铺陈千里,誓死不撤,扬言与窃国桂贼不死不休!那金黄色林立城垣,连成一片涌动的金海! 北地虽失,旻魂不死! 也许是一派激荡人心的悲烈之誓,又或是煽动意味十足的讨贼檄文……韩歧在淮南一呼百应,竟有了桂鸿山当年之势。 当年桂鸿山也是如此,一切何其相似。 烽火再起。 兴亡何如,百姓苦之。 燕琅玉目光依旧落在奏本上,神思却不知落在何处。 南都“监国南王”是前旻神宗长王最小的孙子,先帝的侄辈。韩歧扶“南王”以定人心,声称太子下落不明,但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他尽力搜寻,一日不得,南旻便一日无“帝”。 …… 燕琅玉闭目长叹。 北国花落,而南国的春更长一些,花期也更晚一些。 桂鸿山回来时发觉条案整洁如斯,脚步不由一顿。 数日过去,桂鸿山知道燕琅玉时不时会翻看奏本,但不管看到什么都神色平静,也不做评论——琅玉在屋子里出不去,还能干什么呢。卸下戒备,他一再纵容。 燕琅玉察觉到对方归来,猛地也意识到是自己做得有些过头。既然做了,便只是一言不发谨慎盯着对方。他不知道桂鸿山会不会发怒,责备他擅动了那些军报。 “你很无聊?”桂鸿山语言简短,对他发出质问。 燕琅玉不答。 “想出去?”桂鸿山又问。 一场无声的对峙。 少顷,桂鸿山却忽然笑了。走近他。 燕琅玉多少有些隐约的恐惧——桂鸿山的一切喜怒都无法按照常理来揣测琢磨。 朝夕与共,他觉得自己仍并不了解桂鸿山。 燕琅玉听到对方渐近的脚步声,忍不住不安地垂下眼睛,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究竟是风雨还是平静。 桂鸿山停在了他身前半尺,静默打量。两人都在推测彼此的心思,因此又都是一语不出。 猫儿都挨在一起,看着他们。 两只猫并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人真是奇怪。同食同住同睡明明已经够亲密了,却还要有这样那样的试探推敲。 桂鸿山抖开袖下本就藏着的一条如雪的薄绫,覆在燕琅玉眼前,系在脑后。 “我带你出去!” …… 燕琅玉被他牵起手,惊疑不定,眼前只余下一片朦胧的白影。 * 厚重的雀金裘翻飞鼓动,遮蔽天日,落下时再度露出无限天光。主人已经坐在了乌骓的背上。两人策马出游。 骏马锦袍,衣带猎猎,乌骓驮着一黑一白两道影子,自皇城中轴大殿的蟠龙跑马御道俯冲疾驰而下! 劲风呼啸扑面,随着睥睨天下的快意,几乎要穿胸而过,燕琅玉震惊于这样的驰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桂鸿山抬起手,那瞬间山呼万岁声犹如激浪,又似烈风,席卷而来! 君王意气! 烈日当空,燕琅玉感到眼前斑斓涌动! 新官新面孔,旧人旧遗梦。文臣迟暮,武将年少,他都看不真切。 隔着一团轻软的薄绫,俯仰之间,少年天子好似依然坐拥四海……故国犹在。 极目南望,跑马道旧影依稀,玉妆车轴,金铸马鞭,曾经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诸侯来朝,百官入觐。 只为了来见天子一面。 见他一面。 花月春风,一场迷梦,今已成空。 外城门楼高耸如旧,投下浓而厚重的阴影,袭来阵阵阴风。有南迁避乱的百姓要出城…… 江山更迭,新朝旧朝交替。 处处动荡。 衙署新官上任,不顾堆叠的公务又添上立威的三把火……旧臣不复,气节为大,死的死,隐的隐,亡的亡。也有人苟且偷安,大发乱世横财,也有人投机谋得一官半职。 乌烟瘴气,乱作一锅粥。 狱中冤魂难陈,去年要秋后处斩的穷凶极恶因着兵事频频,也还没有勾朱。 桂鸿山和他的政权焦头烂额,却来不及。 燕琅玉听到哭声。 一名妇人正向官兵哭诉,说丈夫已经在城破时殉国了,后面带着方言乡音的话语都淹没在妇人的哭声里。燕琅玉听不清楚,不由颦蹙。 桂鸿山捂住他的耳朵,同时朝左右递去眼神。 燕琅玉听到隐约的拉扯拖拽声,妇人脚上一双破草鞋在石板上蹭过,眼前明明一片混沌,但是他不知为何,莫名看到了那一双张着嘴的、颤颤巍巍的草鞋。 他甚至来不及叫停,来不及问,便听到那妇人的哭声已经远去了。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尚且如此。 ……遑论九州万方。 燕琅玉无言地想着:他可以为这个妇人买一双新鞋,再安葬他的亡夫。但他还有万万子民。 他没有钱,养不起大旻家国。 想桂鸿山拥兵数十万,如同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豢养群狼,他从他手里接走了这样残破的江山,无疑也是没有钱的,听说是取缔不少税赋征收……桂鸿山甚至会比他更穷。 这样岌岌可危,桂鸿山的“大宁”又能维系多久呢? 铁蹄声回荡在宽阔纵深的门洞当中,践碎了燕琅玉的思绪。周身一冷,桂鸿山带他打马穿行于城门门洞,跑不片刻,眼前豁然明亮开朗。 城郊万物青翠,草陌春色勃然。天地初暖。 广阔之间,燕琅玉心情好了一些,他闻到清新草气,幽微花香。他从未有过这样小游出城的时候,面上忍不住浮出微笑。 一瞬,他甚至忘了今夕何年,好似入到一片浮梦之间。 梦里不知身是客。 燕琅玉回头,桂鸿山在他的身后。 他们驰骋山野,飞掠林间,桂鸿山把着他的手张弓搭箭,他亲手引弦,眼前一片光亮的混沌,他感受着箭矢脱手那瞬间的期待和激动欣喜。像一场豪赌,等箭矢落定来揭晓赢输。 忽然有随从禀报说冰融雪消了,有溪涧在前方不远。 桂鸿山随口一问,那是什么地方。 “……望阙山!” 这三个字甫一出口,燕琅玉身体倏然僵住,而后这一向端正的身子忽然趔趄倒斜,他的手胡乱抓了一把马鬃,生生扯住,乌骓被他扯得发出一声仰天痛嘶,躁动间四蹄俱乱!蓦地马身一斜,两人一马险些摔倒下地! 桂鸿山不明所以间赶忙去稳住马,却发觉燕琅玉仿佛受了什么莫大的惊吓,浑身抖得厉害,额上冷汗如瀑! “琅玉?!” 桂鸿山引缰之际将人圈在怀中,可对方那种恐惧与颤抖始终无法停歇。 桂鸿山这时恍然,他猛地想起——望阙山是前旻九位皇帝的陵寝所在。 九皇望帝畿,只盼望后世子孙勤政自勉,无愧祖宗。 燕琅玉听不到桂鸿山的惊呼—— 他只听到九位先帝厉声唤他,那一道道声音犹如天问,来自四面八方,来自碧落黄泉: “是你!!你把燕家的江山丢了——!!” “燕琅玉——!!” 燕琅玉如同惊弓之鸟!他仿佛幻化作一尾落单的春燕,于骤来的暴雨中寻找庇身之地!翅羽尽湿,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穿过林间枝桠,四散躲藏……却根本无处可藏! 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破开雨帘朝他袭来! 不是一支,是两支,是……无数! 春燕泣血……万箭透心! 他死了。 …… 他身为燕家皇室大宗之后,活殉江山,死随社稷! 他死得其所,酣畅淋漓! * 桂鸿山大惊失色,怀中抱着昏过去的人,急忙调头回返,叫先头快马回宫传章见喜!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场春游,戛然而止。
第46章 碎玉02 傀儡 章见喜的脸上难得露出慌乱之色。 趋到殿门外,他对桂鸿山欲言又止。 桂鸿山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病,我医不得。”章见喜放弃一般,缓慢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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