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鸿山惊疑:“什么?!” “他病入膏肓了。”章见喜叹息,“却又没有病。” 桂鸿山猜不透他的哑谜,焦急着来回踱步,衣袍上的暗龙纹在灯下明灭不定,没了半点威风,竟像油锅里濒死钻腾的黄鳝: “章老这是何意?” 章见喜却冷静持重地站着,一袭素白布衣,在夜风里轻翩。 “我只是个医者,不是受你们香火供奉、铜钱砸身的大罗神仙。” 桂鸿山苦笑:“章老,都什么时候了……” “这是心病。我如何能医。”章见喜打断他,“你从前不是还问过我,怎么让人痴傻吗。他现在已经有点半疯的迹象,你就快如愿以偿了。” “怎么倒不高兴了?”章见喜皮笑肉不笑,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把年纪了,也一身的怪癖。 章见喜一生无妻无子,只潜心研究医道——不是为了救人,只是热衷于此。他参不透情情爱爱,参不透君王恩威,也参不透眼前这个青年的所想所思。 他看着他长大,也依然不了解他。章见喜品味出一星半点的孤独。彼此相处多年,彼此却不理解,或许桂幺儿比他更孤独……他不知道。 也就多少天前,桂幺儿还想着要把人变成傻子呢。他还苦口婆心劝他,这是害人之心,万万不可。 ……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到底是人心难测。 幺儿也是人。 一弯残月悬于檐角,月色如冰。 数日的绮梦温情就这样冷却,桂鸿山觉得心里一阵无名凄凉。他就这样停住了焦虑的踱步,慢慢定身,竟然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就这么落魄地蹲伏下来。 他蹲在高阶之顶,眼睛却只是盯着脚边的一小方地面,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思绪很空,很远。他将手放在脸上,轻轻捂住。夜阑人静,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无言地蹲在地上,与百姓家落魄无助的儿郎没什么两样。 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没有人可以免俗。 章见喜一向无情。却在此刻,那颗铁打的心不知为何也有了些许动容。 他拍了拍桂鸿山的肩膀: “让他多喝热水,多休息。” 模模糊糊的,章见喜像是走了。走了很久之后,承福颤巍巍地过来。他蹲着,承福向他跪下,那么虔诚,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再跪,再磕。承福反复这套动作,给他磕了九个头。 ……他没有数清楚,大概是九个,也可能更多。 他浑浑噩噩地回过头。 承福声音哽咽,在高殿外呜咽的风声里几乎淹没:“大陛下,请您,请您……去看看他吧。” “只有您能救他了。” * 燕琅玉拥着被子,瑟缩在床的一角。那样华丽一条被子,暗金锦缎,游龙走蟒,反照着灯烛,金光映照着燕琅玉血色全无的脸,粘着乱发,那样苍白残破,像巫蛊者用过后随手抛弃的白緞傀儡,扎满了可怖长针,又被人弃之敝屣,一脚踢到床下去。那布傀儡动了一下,扭过来,竟露出一张人脸……那是燕琅玉! 桂鸿山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光怪陆离。 燕琅玉不再是万人敬仰的神祇,他失了“大旻皇太子”的万丈光华,黯淡,更黯淡,冒着森森的鬼青色,他成了一只野鬼,一缕离魂……他失去一切。甚至是自己作为男人的一道贞操尊严,也失去。 成王败寇如此残酷。 看到他走近了,燕琅玉发出一声怪叫——不,只是一声嘶哑残破的呻吟。他的嗓子像是坏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燕琅玉直勾勾盯着他,身体往床角缩得更小,褪去蜀锦华裳,抛去矜持姿态,瑟缩着,那样单薄……这才教人渐渐回忆起燕琅玉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桂鸿山不敢说话——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到最后索性连呼吸都屏住。他生怕吓着燕琅玉……他从没这么小心过,仿佛千钧之重悬于游丝,连呼吸都如履薄冰。他的视线无端就模糊,心脏随之开始发出窒痛,眼泪一颗又一颗,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他又不敢哭了,生怕泪水掉落时也有了声音。 他从未见过燕琅玉这样狼狈,即便是瘾症发作时。 可见肉体之痛终有穷时,心魔之苦却无尽处。 这苦海无涯,望不到头。 “你为什么要救我?” 终于,燕琅玉说话了。 燕琅玉怔怔地嗫嚅着,问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 燕琅玉絮絮地,又重复。目光那么空洞。 他忍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揪出来,往怀里摁,而燕琅玉就像被滚油泼了一身,在他怀里极剧烈地挣扎。 没有语言,床帏间很快弥漫了滞重的呼吸。 就这样一阵诡异的沉静,然后他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嘶哑,残破……不像是燕琅玉发出的,像是从床下那个破烂脏污的人形傀儡的嘴巴里发出来的!桂鸿山还记得它,它从前被供奉在神龛里,锦衣绣裳,享万家香火诵声。 呜咽的哭声渐渐高了,直至,直至号啕……! 更漏弥声,天地宛然静止,只剩下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桂鸿山感到一阵肝胆俱碎的痛楚,他说不清这痛出自哪里,没有实处。胸前的衣料被燕琅玉的泪水打湿。渗入衣下是一抹寒凉,那块皮肤便隐隐作痛。接着,处处都痛。 一片混沌…… 一场痛哭。燕琅玉终于力竭,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 睡得那么安宁。 像个真正的孩子。
第47章 碎玉03 蝶变 幻梦中,燕琅玉置身于一处洞府。 钟乳,寒湖,扑面而来是潮湿的冷。 周围那么静,呼吸带起回音。他的呼吸声可怖、狰狞。像濒死前的厉喘,或许是恶疾加身。 他睁开眼睛,血丝遍布的眼睛格外酸涩,勉强低头,望向寒湖中的倒影。剧毒掀起滔天痛楚,五内俱焚,可他坐姿犹然端正。 生殉大旻,这是他的宿命。 最初的痉挛与剧烈痛楚已经熬过去,五感麻痹了,血与汗也都流尽了,他干涸的身体正一点点失温。像一条春蚕,吐尽血丝,只剩下枯槁干瘪的身体。 他听到水声,一滴,坠入冷湖。 又一滴,不知从何处来,这一滴却坠在他的脸上。再一滴,接二连三。温热微咸,是泪。 他的的确确是死了,却又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空前的一阵从容平静。肩上的巍峨巨山终于坍压而来,其下万物碾作尘泥,他魂归黄土。压死在这山下,也是无上殊荣。 春蚕的一缕离魂回到了金笼,回到硬茧之内,像是婴孩回到襁褓当中。他睡得那么安详。 史官执笔,将他这最后一日载入万代千秋。 故国飘摇去矣。大旻王朝史载的末页,笔笔泣血,记载着“烈太子”的悲凉。 ……来不及称帝。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披肝沥血,可天道如此不公——!! 什么天子,什么天道! “天”,又在何处……! “哈哈哈哈……” 燕琅玉凄凉地笑了,那笑声如斯恐怖。 眼前满是猩红,他艰难睁开眼时却悚然看到了大殿之内——墨玉地面,明黄帘帷……! 他如同死后新生。 ……他的确重获新生。 春蚕破茧,已幻化成蛾,却不再是从前的洁白,处处透着诡异殷红,如血染就。 白蚕已死,血蛾重生。 他杀了檐下的春燕,吞噬了从前的茧,隔着一道金笼,他凭空生出艳红游丝,自罅隙中游走而出,如无数妖诡的细线,不断蔓延。 桂鸿山、韩歧、梁青、钟敏……无数人。他拿不起剑,挽不开弓,但他可以用这游丝缠绕他们、操纵他们! 这样惊艳的重生,却无人执笔记录……他要做那执笔人! 天地鸿蒙如初,他手持天子剑,正站在祭坛当中,倏忽一道惊雷,劈出天裂,罡风撕开浓云,投下金光万缕。 他身形瘦削,殷红的衣袖鼓动,如那血蛾。他以一种奇诡之力,屹立狂风之中。 黄泉碧落,祖宗也为他的“蝶变”沉默。 燕琅玉的肩膀正颤颤耸动着。在笑,还是在哭?他分不清楚。 …… 黑阗阗的静夜里,燕琅玉醒了过来。 更鼓三击。 窗外,破晓前的天色浓黑如墨。 桂鸿山还睡着,但他已经醒了。 * 曦光初亮,桂鸿山睁开蒙眬睡眼,不经意的一个翻身,顿时被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燕琅玉安静侧卧在他身边,却是眉眼清醒,正静静看着他。 深深看着他。 “昨晚……我是不是突生恶疾?”燕琅玉见他醒了,凑上来轻声地问。那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弱。 桂鸿山两眼蓦地睁大,睡意褪了个干净,不可思议地回望着。 章见喜昨晚说过,琅玉或许半疯了,或许正常,这不一定。 担忧,探究,怀疑……种种情绪在桂鸿山心里翻覆酝酿。 终于,桂鸿山试探地问: “琅玉……你还好吗?” 燕琅玉动了动唇,一时没答,隔了须臾才有些难以启齿地道: “瘾症时时发作,不能自已……” 燕琅玉低垂着眼,像犯了错的孩子,“你别见怪。” 条理清晰,思维正常。 绝不是半疯之人。 一场春雨忽如其来。 曙色微明,南窗疏帘轻动,白雨跳珠,淅淅沥沥。 时辰尚早,正当好眠。 燕琅玉听了一会儿雨声,轻轻躺下,习惯了似的躺回他怀里。 “还是很困。”燕琅玉闭上眼睛,蹭着他的身体,像猫儿那样,攫取着人的温情。 投怀送抱,很稀奇。 桂鸿山有些意乱情迷。 是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桂鸿山疑惑着。 不记得也好。总之琅玉已经和他这样亲密了。他不敢妄动,就只是抱在怀中,皮肉都隔着极薄的衣料,温热紧紧相拥。桂鸿山一颗心渐渐落定。他有些窃喜,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他说不上来。 …… 他要试试琅玉到底是不是正常的——会不会是把他当成了别个什么谁? 可是,除他之外,也没有谁了。 没有了。 桂鸿山无声地笑了。 南窗外,雨卷春桃,花影颤动。 这瞬间他止住了笑。他有些怀疑——疯了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 无所谓。 雨声缥缈缠绵,如他的心。他摸到一片柔韧莹滑的皮肤,仔细又摸一把……是窄紧的臀部。 燕琅玉的身体贴着他,皮肉挨挤,在这个动作里发出不明显的颤抖,却贴他更紧。无言的两个人,心怀同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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