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竹回来时,前太子正在伺弄梅花。 眉眼淡和文雅,比花更清贵几分。前太子脸色那么平静,仿佛一种辗转过生死之间、浮华褪去之后的空灵沉静。 山河残破,教坊犹奏离别歌。 一个伶人又怎么能懂呢。 尽管不懂,素竹依然很努力模仿着。 两人相对久了,也许是无聊,燕琅玉问: “你知道自己此行,是去做什么?” 素竹能从万人之中被选出,自然也是聪颖的——他起码还要骗过沿途的一众将领。气度不能有差池,人自然也很明白事理。 素竹惊于他雍和的气度,这一句话倒忘记了模仿了,自然地开口回答: “以殿下的身份,入南都,”素竹想了一想,补充道:“见南国大都督。” 燕琅玉温和的声音里也不乏威仪: “你家中还有何人?” 素竹:“父母充军,辞世已很多年了。家姊年少时妄图逃出无忧楼,也已经被打死了。贱奴一人苟活而已。” 太子沉默了须臾。 出乎他意料,太子只是接道: “无牵无挂,反而是件好事。” 素竹颔首一揖。 太子又问他:“那你知道吗,等鸾车驶入南都,那位大都督见了你不是我,他会怎么做?” 素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被太子轻声地提醒,他心里的不安骤然被无限放大了。高位者盛怒之下总要寻个物件来泄火,他无疑会成为那个物件。 种种酷刑他早听过不少,当时只当几句玩笑。现如今那些酷刑要和自己的生死联系在一起,素竹不免觉得后脊发凉,跟着一阵晕眩。 太子言语间以余光观察着殿外。 仆人都离得很远,刘安因着有事暂时被支开了。 “想活下来吗?”太子问他。 素竹嘴唇抖动,蓦地跪下来: “还请殿下给贱奴指引一条生路——!” 燕琅玉俯视着他,唇际逸出一丝隐约的微笑。 “素竹,只有我能救你。”太子道,“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第51章 新玉04 鹰苑 太子交代他,京城内有四个鹰所是供前旻皇家豢养海东青和猎鹰的地方。 城破当日,曙色微启时分有三所鹰苑开笼纵鹰,带出前太子最后一道手谕——内城沦陷,韩帅不必再来了。 永远也不必来了。 还剩下一所鹰苑,如今何去何从了? 素竹问。 太子缄默了片晌。 剩下那一所鹰苑,驯鹰丞是他年幼时认识的一个宫中内官,性子活泼,胆识过人。后辗转任职于御马监、驯鹰苑,后来留在那个鹰苑做了掌事。 这短暂的十余年里,有太多的人离去。这名年轻的宦官无过是怒海潮生中的一朵小小浮浪,翻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影,旋即也离他而去。其实燕琅玉还记得,当初他们在深宫中初见的时刻。那个宦官也并不大,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簇新大红金彩赐服,在丹墀下踢蹴鞠——听说父皇很是喜欢看这个小太监的蹴鞠戏。 他那样轻巧灵动,像一尾跃出金水的鲤鱼。 听到有人走近了,那锦鲤般的少年停住动作,将鞠球抱在怀里,回过脸来,见是盛装之下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太子。他却不像旁人那样怯生生的畏惧,顾盼之间眉目飞扬,透露着常常出入坊间那自由烂漫的灵气。他朝太子笑了笑,而后恭敬地跪地: “殿下!” 燕琅玉也不过六七岁,对万事万物都透露着孩童的天真好奇。他支开他的仪仗,也支开承福,环视四下,正是宫人交班时候,提香灯的婢女们最后一抹倩影也消失在宫墙深处。 燕琅玉走近这个宦官,打量着他低垂着的头。他戴了一顶小帽,插着雉尾华丽的羽毛。 沉默了一阵子,小宦官还跪着,有些奇怪地微微抬起头。他看到燕琅玉的目光仍旧落在他怀里的那颗五彩藤球上。 燕琅玉还是忍不住说:“你可以教教我吗?” 蹴鞠,那么好玩的样子。燕琅玉被重重礼教禁锢,他没有尽兴玩耍过,也没有人敢于和他玩耍。这一个傍晚他却脱了华袍,和这个宦官一起玩闹。他们沐浴在丹墀下的金红余晖当中,踩着夕照,在平坦的汉白玉砖石上玩笑、疯跑,忘了身份,也忘了太多太多无穷的烦恼。 承福是在一个老虎洞里找到燕琅玉的。 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一应仆从都受到了惩处,也包括那个小宦官。他身上的金彩赐服与皇帝曾经对他的喜爱都一起被当众剥除。他跪在地上,只剩下一身白色内单,如剥了皮后一颗雪白的爪哇山竹。燕琅玉无言地看着这一幕,盘踞心头的不安愈发鲜明,他忍不住跪地求情,保证自己会牢记身份,今后再不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皇帝的愤怒似乎平息一些,没有再降下大罪。 …… 那个宦官被人带走了,听说是要带出宫谋差事。主子犯错,牵累仆从。这只是皇城内一件平平无奇的事。当时的燕琅玉不知道他会被带去哪里,又隐约知道一些。 临走时,他灰头土脸的,最后忽然地回首,目光穿过人丛,朝燕琅玉咧嘴笑了笑: “殿下,再见!” 燕琅玉看着他被鸾羽卫催促着往外走,迈过门槛,他带走了一缕缭绕的清檀烟气,也带走了太子少年时的顽皮,就这样小小的身影在人丛中渐渐朦胧,直至消失。 后来燕琅玉也在某一日问起过那个宦官。承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那个小宦官也因着承福的打点,如今在猎鹰苑有一桩不错的差事。奇怪的安心感笼罩着少年时的燕琅玉,他也逐渐明白,自己手中正掌握的是怎样一种权力。 他想问承福,是不是可以让他偶尔进宫来陪一陪自己呢。 转念,他回忆起父皇当初很不高兴的面孔,便又担心牵扯出旁的什么事,只是偷偷让承福送去一些赏赐,其余作罢。他诞辰那一天,那个宦官的贺礼也到了,是一只小白鸽,说殿下若有事吩咐可以随时传召奴婢入觐。贺书当中又告诉他,苑里的苍鹰都是可以和诸将通信的,最为重要的是——他私养了一只,在自己的房中,若殿下今后有什么口谕密旨要下到军中,想绕过臣僚馆驿,可以直接找奴婢代为传达。 燕琅玉告诉素竹的,只是寥寥数语—— “当初他留给我最后一只白鸽,传书说‘桂贼兵临城下,有人开城迎贼。勤王之韩军不见踪迹,殿下宜疾走离宫’。而后他便自缢,已经谢世了。” 身为太子,他可以一死了之,却没想到他身后还前赴后继,又许多人为他而死。 ……他不能苟活,也不能死! “你让人去找到他私宅里那只鹰,将……将我的手书,送出去。” 说话之间,素竹看到眼前垂落的大袖有些微弱细颤。他奇怪地抬起头,看到太子光洁的额头上有星星点点的冷汗渗出。 素竹正要问太子玉体是否有恙,又陡然想起,新皇临走时嘱咐用药一事……是什么难言之症吗?时常发作?他要不要模仿太子痼症发作时的样子呢? 正胡乱思索间,太子似乎极度痛苦地一把拂落了桌上搁着的那个药匣,他听到匣子坠地滚落的脆响…… “先,先出去!你先出去!”太子语气抖得不成样子。 ……他似乎病得很重,却不吃药吗? 心中狐疑,素竹也不敢忤逆,默默地退下了。 * 纱灯飘曳,映月生辉。静夜如是,一阵腥风却兀然杀来。 桂鸿山拷问了韩歧的两个斥候,忙到现在才回来。想着今日到了燕琅玉服药的日子,他到底是推了许多琐事,燕子回巢。 昭德宫内寝殿的八扇沉楠棱门却是紧闭不开的,只有承福候在门外,脸色苍白。 “……琅玉怎么了?” 他眯起眼睛质疑般问着承福——他闻到周围的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乌香的味道,似乎从殿门罅隙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按说是已经服药了,怎么会这样。难不成燕琅玉还能忍得过这瘾症吗。 不可能的。
第52章 新玉05 陷阱 桂鸿山允许琅玉获得小范围自由,自认是予对方一些宠溺,却也从未彻底卸下防备。于他而言燕琅玉那么脆弱,又那么危险,仿佛随时能撒手离他而去,即便是死,也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威胁。 欲望与恐惧的双重加持下,曾经无懈可击的桂鸿山在燕琅玉面前终于有了软肋。 桂鸿山的手放在棱门阳刻的云纹上,沉楠木被打磨得光滑,他闻着一阵乌香味道愈发馥郁,纵然被这样旖旎的香料浸灌,仍无法遮掩,那芬芳之下有着毁灭肉躯的剧毒。不知不觉,他脑中飘过一片泛黄的纸笺,是章见喜写给他的,上面无情地告诉他瘾症发作时病患的种种痛楚。激惨的文字带起周身一阵不适,使他不忍卒读、不堪回首。 手前的木门仿佛凭空生出许多尖利的刺,将他刺痛。 桂鸿山蓦地回神,那些刺也凭空消失不见了。 还是那么静的夜晚,宫灯与月色投下柔影,笼罩着他。他一把将门推开。 映入眼中,是他平素处理奏本的一张条案,上面摆着的白梅在昏灯与毒香里静静绽放着,蕊瓣舒展,似乎比白日开得更好了一些。眼前依稀还有一道清丽的人影,在案边赏梅。定睛一看却空空如也,只是一只白猫跳上桌,惬意趴在花盆旁边。 小白安然舔舐着自己的前爪,桂鸿山看清了,点点猩红,是沾着血。 偌大个寝殿,不见一人,只有拂面而来的微风里阵阵乌香扑面。燕琅玉无疑是出不去的,还能躲到哪儿? “琅玉?”桂鸿山试探地唤了一声,也回首往榻上去看。 隔着飘曳的金帐,依稀望见屏风后的床榻边点着两盏玲珑琉璃灯。殿门还开着,倏然一阵幽风卷入,吹的殿门砰然关闭,顷刻间阖殿灯烛都被扑的明灭不定,光影显出几分诡谲。 几乎同时,桂鸿山察觉到一只手臂从后缠上了自己的腰,又摸到腹部去。那么轻,又那么亲昵。也许是方才神志太过紧绷,这一下让他不由打了个激灵。稳住心神后,才发觉后背也传来温热。有人抱着他,停在身前的手也摩挲着他的腹部肌理,暧昧描摹。 桂鸿山垂下眼睛,看自己玄衫上堆叠一片如云的洁白柔软,是蜀锦大袖环绕着他,他抬手,覆盖在那只往自己腰腹痴缠而来的手上。是右手,手背光滑而微凉,他忍不住更用力握着,身后也随之飘来一声微弱喘息。 还是察觉出有些不对,他抓住这只手,猛地回头。 燕琅玉脸色宁静,正在他身后站着,两瞳似被雪水洗过般有着黑白分明的凌厉,透着寒意,半点不像服药后那种昏昏沉沉的样子。有些古怪,他又细细打量着,却发觉对方另一边的左手正无力地垂着。正要去查看,燕琅玉却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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