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鸿山想到几日前的那个梦。 他怎么会在幽冥之中? 难不成,是真的命丧黄泉了吗。 若他死了,戎夷铁蹄南下,京畿再度沦丧……燕琅玉也活不成。 不,他不会死的,燕琅玉也不会! 除了困龙滩那一回寡不敌众只能退兵诈降以外,他一生戎马,败绩全无……从未输过! 胜败是兵家常事,他自然懂得。难不成,是一生的好运都在这二十来年里用尽了? 燕琅玉很适时地说: “我不想你出事。” 那嗓音在寒风中愈发模糊,更蔓生出无可言喻的忧愁。 “要不,我去祭坛吧。”燕琅玉沉静的语气中难得添了些慌乱,“重新为你……问天请乩。” 锦衣遮蔽之下,有什么牵住了他的衣袖,那微弱的牵力愈发强了。 “我真的不想你出事。”燕琅玉絮絮重复着。 桂鸿山心头一动。 兵至阵前,父亲与兄长从来都只会告诉他,他身后的人都在等他大捷凯旋,即便战死殉难,也是无上荣光。 却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让他惜命的平安话。 他的沉默由此变得更长久了,仿佛没有尽头。 他明白燕琅玉那一贯惜字如金的性格。 上一回燕琅玉这样絮絮地同他说话,还是在指责他,指责他为什么要救他。 “以我旧时的仪仗,向天三跪九叩首……请天乩,为你重演一卦。” 燕琅玉恳切地又道。 …… 他没有回答燕琅玉。 他说不出话了,喉头哽噎,像塞了一团浸过水的帕子。 隔了须臾,他看到燕琅玉望着他的眼眶浮出微红,几乎同时他回过神来。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 一片冰湿。 ---- —— 乩:封建迷信占卦的一种。 如笔乩,就类似于“笔仙”;请乩者闭眼,拿东西在乩卜用的沙盘里划,写出什么,就代表是天神写的。有人专门负责解卦。
第54章 新玉07 换日 晴空之下,仪仗蜿蜒。 素竹平安渡水之后,秘密召见了这一路护送的首领,便将太子事先交代的行程一一都讲了。首领得知真相后大惊失色,素竹交代他不可打草惊蛇,说有苍鹰送信,经据点转飞鸽传报,韩大都督一定是知道了。不日有一行车队秘密去接太子出逃。 “桂贼浑然不觉中,偷天换日。” 负责护送的首领满腹疑问: “京畿一带有桂贼重兵把守不说,单是那重重宫阙,我们的人也难以靠近。” “劫宫的事有过几回,但派出的死士都有去无回……那个钟敏甚为剽悍!” 素竹道:“殿下自有筹谋,去京城外的官道接人就好。” 再说京城,桂鸿山这几日频繁出宫巡营,摆过两回封功宴,六营士气大振,他本人也常常是酩酊而归。出征在即,一通朝务他来不及处理,委任梁青与诸阁部去做,最终只需要把结果给他过目。 想前太子一双金膝,生来只跪父皇母后与天地,这样为他再登坛重请天乩卦演,若在从前,于桂鸿山一名边将而言已是无上荣宠。 ……现在也一样。 桂鸿山清点兵马辎车,已安排粮草先行,往北扎营。只等钦天监看好天象,与他一个合适的日子,大军便可启程。 燕琅玉与他约定,在他大军启程当日,由钟敏护送亦或说是监视着,前往祭坛祈天请乩,望北山而三跪九叩,这必定是大吉之卦相!也要有几个深谙斋醮之礼的道士协往。 思来想去,桂鸿山还是同意用旧时宫中惯用的那五个道士。 桂鸿山原本有些心神动摇,但近日士气大震、“后院”安稳,到底给他此次亲征增添了不少鼓舞。 不过两三个月,他就会大捷凯旋,再来和他的琅玉团聚。慢慢享受那绵绵小意,脉脉柔情。 他想着。 * 桂鸿山大军启程当日,燕琅玉换上九章衮冕亲赴祭坛。盛装之后,临行时分,承福叫住了他。 燕琅玉回头,旒珠轻动,于斜入殿中的日影下泛出斑斓陆离的晕彩,珠玉相击的微弱声响在这一刻被无限延长。 承福望着章冕华彩加持下的燕琅玉,枯老而颤巍的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跪下,与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叩礼。 燕琅玉无声地望着他,身形也定住。 钟敏还在殿外等候。 主仆二人相望良久,终是默然以对。 最后一眼,终于收回视线。燕琅玉决然地转身,赤舄迈过那一道红漆沉楠门槛,繁复衣影曳动之间,走入殿外的昊昊天光当中。 承福紧挨着墨玉砖石额头在这时抬起,望着眼琅玉消失的方向,用极微弱的声音,哽咽地道: “吾皇,万岁。” 钟敏对天子登坛求神一事的诸多礼仪都不熟悉。虽承命“护送”或者说监视,但他到底只能被诸多宫人或道士牵着鼻子走。再者桂鸿山都已经对前太子深信不疑了,他还有什么顾忌呢,到底是松懈了许多。 整个祈天过程漫长而礼仪繁琐,钟敏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悠哉地坐在马上,心神早游荡到不知何处。 日影偏移,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来禀报他,说一个道士已在坛中做法完毕,是要到城郊的天帝庙里再上香,而后还要去相邻几个府县的天帝庙里都走一遭。 钟敏没在意,晃了晃马鞭示意他们别耽误时辰,快点去。 在日头下待得久了,日光烤得浑身暖意洋洋,钟敏甚至有些困了,恍惚之间是有个穿彩衣的道士清瘦的身影从他眼前掠过,上了一辆马车,拿着他的通行令牌出去了。 钟敏费力的睁开眼睛,往祭坛顶上一瞥—— 日轮当空,前太子还华袍跪地,不知在祷念什么。 钟敏正要再阖眼小憩,却不知为何,脑中倏然闪过方才那个小道士的身影。那身影怎么如此熟悉……他说不上的熟悉! 他猛地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钟敏翻身下马,按刀往祭坛上疾奔!四围的护卫不解地看着他: “将、将军?” 祭坛下高阶数十,他这一刻走得如此费力!耳畔的风声似乎都成了某种阻碍,他破风狂奔而上! 啪—— 他一巴掌拍在那穿衮冕的“太子”的肩上!那人身体抖了下,哆哆嗦嗦回过头来—— 冕旒下那张脸上蓄着山羊须,瘦削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这哪是太子!只是一个道士——! 钟敏发出一声怒吼!他左右顾盼,隔了好大一晌才吼道: “去追!!去追——!!” 变故太过于突然,众人还不明所以。钟敏又奔下台阶,踉跄地揪住阶下一名值守的衣襟,将人揪得两脚离地。钟敏两眼通红,狂兽一般大吼道: “太子跑了!!去追——!!” …… 而京郊官道这头,那“道士”换了车,早等候在那里的一队车马载着他扬尘远去! 衔枚裹蹄,一行往南疾奔! * 渡过淮水,一川如练。 南都接洽淮水一带的镇子是兵家要塞之地。丘壑起伏间,有城墙筑起。 一行车马掀起滚滚烟尘,飞轮抵达,停在城门楼下。只见瓮城三面高耸,砖头一水儿的灰色,愈衬出其上高悬的大旻旗帜鲜亮无比,耀眼夺目,成为青色天穹与灰色城墙之间唯一的金彩。 城门谯楼顶上嵌着数十窥孔,日光透过,窥孔便点点亮起,如蜘蛛睁开它那许多灰白粘滞的眼睛。 寂静得连只飞鸟都看不见,一望而知是重兵悍将坐镇之地,只教犯者有来无回。 这样诡异的寂静当中,突然有了些动静。 车队首领抬起头,只见城门顶部的谯楼上骤然窜出一道人影! 是一员极年轻的小将,素衫玄甲,他翻身从瞭望台鱼跃而下,稳稳落地,手持一杆鎏银长矛,劈空而来,携着一股意气,挽出杀意盎然的寒花。 那矛锋凌空定住,而后直指瓮城楼下。 “什么人敢犯关——!” 这年轻的嗓音中有着格外震慑人心的气势。 潜伏的百余弓手张弓架箭,弦木绷紧的窸窣声此起彼伏,如在耳边。 “开城毋问!”车队首领端坐马上,眯着眼睛朝上张望他,喊道。 天光冷白,砖石青灰。弓手凝神屏息,眼看无数冷箭就要脱弦而下。 那首领抬臂高举韩歧的帅令,一枚金牌豁然亮出!他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目光点示众人。环护仪仗会意,将疾驰时收起的十二杆黄龙大幡旗悉数展开! 顷刻之间,大幡脱开捆束招展鼓动,其上十二条金龙游空欲飞,如此刺目!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那镇关小将也眯起眼睛狐疑朝下张望,清晰的声线荡下来,于瓮城当中隐隐回响。 首领暗吸了一口气,旋即中气十足道: “大旻皇帝!” 四面八方,将士一片哗然!
第55章 血玉01 回銮 南旻都城坐落于琼山秀水之畔。三百年前,南陵也曾是京师重地,而后夷敌进犯,天子亲征,才迁都北方。太祖的陵寝也在这里。戎马一生的开国皇帝便静卧在这山水之间,俯瞰时间长河中的后世不肖子孙。 护送燕琅玉南下的车马仪仗入了都城之后,便以缓慢而威严的御驾姿态前行。幡旗招展,鸣罗声声,青牦皂纛长舞于风。 失踪已久的旻皇惊现南都,御驾回銮。 仪仗逶迤十里,过承天门,只见提炉香灯引行在前,豹尾大枪迎空高竖,金瓶香盒芬芳盈道……一片金玉迷眼,浩浩荡荡,乃是皇帝御辇幸临之景。 百姓夹道围观,一时万人空巷。 仪仗最终于留都宫殿停驻,百官列队跪迎,那銮车的棱窗上有道手臂抬起的影子拂过。 这时位列百官之首的人会意起身。 青年玉袍轻铠,左悬银剑,右佩玉绶,是韩歧。他回首,替天子开口,允许百官平身。 遥想彼时,燕琅玉当廷赐他尚方宝剑,无上荣宠,也是在百官之前。 他接剑,曾跪地许诺燕琅玉,说大旻最后一支精锐如今在自己手中,若京师危急,他定排除万难,北上勤王——深沐皇恩多年,歧,以死相报。 但人总是会变的。若能自立为王,谁又想对他人俯首称臣呢。 韩歧置身金玉仪仗当中,再迎太子,如梦似幻,那时他承旨接剑的满腔感动,好似又悄悄回到肺腑之中……一切宛如就在昨日。 周围那么静,韩歧耳畔却如同回荡着千万种声音,他听到自己无数精忠报国的承诺,也听到裨将向他哭诉粮草被夺、他的大军已经山穷水尽的窘迫……也听到国之即亡,乡绅竟不愿对饥疲已久的将士援以粮草,以及那句“皇帝轮流做”的讥诮!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6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