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帝俯视怀中这个孩子,不觉间,竟落下泪。 前三个皇子未满一岁便相继早夭,之后五年再无一个妃子为他诞下龙子。有人说是天灾频起,数十万良民饿死道中,才引来天罚,使得天子龙露溃散,子嗣稀薄…… 时隔五年,两鬓微霜的崇安帝终于迎来了自己第四个儿子。 难免激动。 崇安帝自然很是看重,纵然这一夜浓云蔽月,晦暗无光,他依然让史官写道“紫光冲天,流星坠地,有帝王相”。皇四子的出生便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后尚在昏迷中。妇人皮肤滑如玉脂,此刻苍白无血色,被汗水浸湿,却依然可见倾世容颜。半昏半醒。皇后呓语: “……吾儿?”众人环绕着皇帝贺喜,这声微弱呓语被淹没。 殿外廊下有雏鸟声。 听到这动静,皇后似乎微醒,提高声音问道: “燕儿还在?” ——皇后临盆在即,始终没让人捣巢将燕子赶走,图一个母子平安的好意头。 崇安帝太久没来皇后处留宿,自然不知道那燕子的事。此刻听皇后呼唤,还以为是在呼唤婴儿小名,脸色紧绷。沉吟少顷,崇安帝一笑,赐皇四子名‘琅玉’,取清润华美之意,另赐金玉平安符一枚。婴儿抓着那枚小巧玉牌,也在崇安帝怀中咯咯笑了。 崇安帝眼睛再度湿润,随后大赏阖宫,御令一出,到处都喜气盈盈。 每个婴孩出生时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生来就有一张冷面,一副傲骨。 却又不那么平等。 燕琅玉由三名奶娘轮番哺育照看——这些奶娘虽然都来自民间富贵人家,却终究抵不过龙血凤髓出生时的金贵。 她们被迫与自己的骨肉分离,被征入宫中,照顾皇四子,燕琅玉。 在诸人呵护下这个孩子逐渐长大。待会走路时,已可从他眉眼中窥见皇后玉容的浮影。 皇四子五官琼秀,似玉雕琢,亦因聪敏而深得崇安帝喜爱。五岁读《资治通鉴》时皇帝龙颜大展,册太子。 想来流年似水,十二载光阴过去。 …… * 韩歧有心为皇帝大办一场万寿节,不论如何,他都希望在皇帝那里再博得一些恩宠。但燕琅玉对此似乎并无多少表示,只是淡淡说:卿不是已经将天京送给朕了吗?朕很高兴,卿有心了。得到这样的认可,韩歧多少有些意外之喜。 前方战事吃紧,敌酋首领虽死,但他三个儿子并未就此罢休,已经又整兵待发。 今岁第四次北伐在即,万事从简吧。燕琅玉道。 廷议过后,敲定桂鸿山与赵怀义各领二十万王师,兵分两路北上,一西一东退敌,同时巡查城关缺口。大略是有几个月不能回来。 还有三日出兵。桂鸿山这一晚是在宫中过的。 榻上缠绵一番后,桂鸿山抱憾说今年万寿节他无法来贺,只能错过。好在贺礼已经备好。 燕琅玉回以一笑,表示此事无关紧要。 “一份薄礼。”桂鸿山话并不多,字字清晰有力,“给你的。” 不是给皇帝。 燕琅玉自小见过的珍玩奇宝早有无数。纵然倾尽天下之财,也未必能激起皇帝心中一点小小的涟漪。 无论什么,或许都已经不能再给他带来惊喜了。桂鸿山对此了然于胸。但他仍仔细思索斟酌,想来想去,奉上这薄礼。 “好,拿来给我看看。”燕琅玉语气中倒明显带着好奇。 桂鸿山下床,蹬靴后拨开金帘,踏出去呼唤刘安去将贺礼拿来。帘幔飘动之间,一缕微冷的夜风渗入床帏,随之隐隐而来是桂鸿山在殿门处和刘安交谈的声音。燕琅玉披衣坐起,透过层叠暗金颜色,往外略略张望。 刘安匆忙往返,入殿时披着满身霜寒意,微冷的衣袖谨慎捧着一个小包袱,是明黄锦缎,示意皇帝拆开御览。桂鸿山没忘记他的身份,珍重间亦有尊敬。 他忍不住猜测着这是何物,有须臾,没想到答案,他探手过去,指尖触及那柔滑黄缎之下的坚硬,同时面容中浮出微微笑意。 锦缎飘垂,露出一对嵌珠金锁,镂纹精致,呈双燕绕梁追逐之景,连小喙与尾羽都清晰可见。燕琅玉拿起锁,拼在一处,于床前香灯下细细赏看其上镂纹所绘之景。看了少顷,也没说谢,转顾桂鸿山一眼,目光又回到金锁上,笑意深了些许。 为什么是一双燕。 燕琅玉想起,一月前桂鸿山貌似无意中提起:“还没有问过你,你那方帕子上为什么绣了只燕?” 燕琅玉目光微凝。 太久了,恍如隔世。他回忆着旻宫旧事。 “皇妣在时说过,我出生时她闻得窗外燕子鸣,所以……我年幼时,她私下是不唤我名字的。” “那她唤你什么?”桂鸿山好奇地追问。看上去很想知道。 燕琅玉有些难以启齿: “燕燕。” “但你不准这么叫!”燕琅玉显出凌厉,捍卫这个称呼,“只有她可以这么叫!” 将出口的玩笑又生生收了回去,“好,好,好。”桂鸿山迭声答应。 …… 缥缈之间,燕琅玉仿佛听到华服缀金的妇人轻轻哼歌: 若有来生选,吾儿当作富贵燕,生在百姓家,春夏秋冬皆好眠…… 端敏皇后薨于崇安十八年。 崇安末,天泰帝夺京后追谥其为“端敏淑慎皇太后”。天泰元年,又加追“端敏淑慎庄肃仁钦圣睿皇太后”。 谥号不断延长,她灵位前的香火烟气亦经久不绝,仿佛被赋予某种生命,而她的华年却永远停在了她三十岁的那个冬天。 …… 清越的银铃声在夜风中颤颤作响,摇醒旧梦,燕琅玉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金锁之上。 一件小物,满腔心意。 桂鸿山拿走一只锁,轻抚着镂纹上的飞燕,讲解: “百姓家都说,这吉祥锁好生厉害,能将两人的魂魄都锁在一处的。” 大军出关在即,敌酋恨意深重,此去凶险,塞外又生死难测……什么魂魄不魂魄的。 燕琅玉笑容撤去,瞥他一眼: “不要乱说。” 他果真还是很在意他的。桂鸿山禁不住得意忘形,抱他在怀里: “燕燕生气了,是我的错。”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呼,燕琅玉碍于面子,流露些许不满:“不准这么叫。” 桂鸿山点头: “好,那我叫别的。” 燕琅玉狐疑地看着他。 “卿卿。”桂鸿山笑了,“可以吗?” 燕琅玉目光微动,似乎是怕他再找出什么更莫名其妙的称呼来,最终欲言又止。 “我困了。”燕琅玉掀被子躺下去。 没说不行,就是可以。桂鸿山乘虚而入。 其实“卿卿”二字他也斟酌了许久才敢说出口,他这样做所倚仗的勇气,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去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在关外的每一天,生死都是寻常。他们在一起后,燕琅玉的第一个寿辰他已经注定抱憾缺席,那么,其他的遗憾或许可以少一点。比如这一句迟迟未出口的“卿卿”。 他暗自想。 * 三日后王师启程。晴中微冷,西风孤鸿。 皇帝在禁中高耸的门楼上目送出城北上的王师。 黄旗玄甲,长戟如林,龙行般逶迤浩荡。步兵前拉后推运送着红夷炮车,布靴艰难摩擦在黄尘道上,跟在骑兵队后,如此沉重。为首将领的身影已经远去,几乎看不见了,只依稀能辨出十余杆旻师金色大纛环护处,诸将帅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威姿。 轮廓愈远,直至隐去。天地交接处只剩大帅身后披风那猩红的影,如一抹血色,在皇帝视野中鼓动翻飞,反复起落。 皇帝远望天际,唇微翕动,只轻轻念出两个字: “平安。” ---- —— 还有一章,尾声
第82章 尾声 雪漫玉京铁衣寒 尾声 雪漫玉京铁衣寒 从关外吹来的北风一日比一日更萧索,宫人已经都换了冬衣。 腊月初三,西北凉川几府冻死百姓数万的奏疏纷纷扬扬,与一场大雪同时送入天京。 大寒时常有冻灾,这已经不是第一回。皇帝眉头深深皱着,倒不显惊讶,只是深沉悲痛。他离开御案,欲拉开昭德殿的棱门。 刚卸去香木门闩,砰的一声,这门却是被风雪径自吹开的。 皇帝在门槛前驻步,凝望这漫天大雪。飞雪如鹅毛,朔风又汹涌,彻骨的严寒扑面而来,有刀割之痛。 他身上罩着一件霜白狐裘,身影几乎要融入玉龙皓鹤般的雪景中。 承福跟过来,要为他再加衣,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凝望茫茫雪景之后高远的玉穹。龙颜眉间紧锁,久久没有舒展。 这时一点金红的影子跃动着进入皇帝余光内,引去他注意。 刘安冒雪从丹墀下疾奔而来,他没执伞,金彩锦衣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被体温融成雪水后又冻凝成冰壳,不多时冰壳又在奔跑时碎裂脱落。如此反反复复,那绯红锦衣已如铁皮般坚硬,在风中显得沉重,衣摆根本飞舞不起来。 而他怀里抱着的那物却被油布严严实实包裹着,一点也不曾受到风雪侵蚀。 刘安是从内阁值房方向来的,皇帝目光略回转间,对方已经大喘着跑上前来,扑通跪下,刘安满面喜色,缓息几番,才终于激动道: “皇上,王师……大捷!” 闻声,皇帝瞳孔紧缩了下。理政监国数年来,关内平寇与关外靖北各役节节失利,他几乎从未听过他的王师报捷。 “你说什么?!”比起惊喜,皇帝更多是震惊。 刘安也不顾皇帝是否同意,便自将那油布包拆开,取出其中的红漆封筒: “关外八百里加急送到兵部的急递!皇上……是捷报!” 皇帝凝望着他手中的封筒,一时竟都忘记接过去,怔了片晌,恍然般展颜一笑,才拿起拆开御览。 …… * 赵怀义一部陷阵时落入敌军圈套,幸而桂鸿山麾下将领援兵及时赶到,赵怀义本人伤势不算太重,但他的沙州红马在激战时被敌将挥刀斩死。猩血喷涌,溅了他一脸一身,而那无头红马依然执着驮着他往包围圈外突奔,可惜跑不两丈,马还是血竭倒下。 赵怀义跌入混着热血的雪泥当中,耳边是刺耳的金铁相击声与喊杀嘶吼,人人都在奔命,注意到将领落马的人其实不太多,即便有人发现,惊呼一声后也无暇顾及。 过度的震惊使赵怀义一时都没能及时爬起来。 出关之前,他从未想过,原来边北鞑子与关内贼寇战力悬殊如隔天渊,竟凶险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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