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灯烛都重新燃起后,燕琅玉从容进香,照例叩拜后离去。 迈过门槛,他脚步慢了慢,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配殿去——除却几位开国元勋大将,桂朔的神牌如今也在那里。 调头,他往那里去。 牌位新塑,黑檀阴刻泥金。 > > > > 奉天靖北王 桂朔 > 燕琅玉在这里停留着,片晌后他望着牌位轻声地问: “二位公子也都是人杰,什么封号更合适?”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君臣间温声交谈。这个问题的确也在他长久的思虑当中。礼部拟过几回呈上来,但当时桂鸿山并不在,他便未定夺。可等桂鸿山回来,他又迟迟没有找到提出此事的合适时机。 两位兄长的亡故的确惨烈,于桂鸿山而言,这似乎是心底深埋的一道不可触及的伤痕。 也是这一刻,燕琅玉在桂朔的灵位前恍然。 一向果决的他竟然在区区两个将军的封号上迟疑良久。无非是一些身后溢美之词,于江山而言,这分明更是件不足言道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 他还是很在乎他的。
第80章 结局(中)收拾旧山河 = 半月后,皇帝于暖阁召见韩歧。 还是如常,他不必解剑,也得皇帝赐茶,在诸宫人面前皇帝给足了他体面。 韩歧正襟危坐,严肃提出要“裁撤冗官”,言下之意是说桂鸿山一部回朝后占据许多职衔。皇上是有意安抚,可原本韩、赵一部的将领只能被迫迁降。武官中不免有许多怨言。 “桂鸿山的兵卒大多是当年从土匪、流寇中募集,再操练而就,有许多痞性。” 韩歧开门见山,毕竟言之有理。 燕琅玉静听着,微微点头,并不反驳: “兵制如此,募、抚并行,已百年之久。朝中从前鲜少有人提出变革。” “也是时候革新了。” 韩歧皱眉:“即便如此,也……” 燕琅玉截断他的话头: “桂鸿山无疑也想要出身清白的兵。但他找得到吗?” “凉川大旱,天灾频频,流寇四起。当年桂朔还奉朝廷之命,有招抚流寇之责。桂军也是不得已为之。” 韩歧有些词穷,但也不打算就此放弃参劾桂鸿山。他想了一下,据理力争: “流寇局面稍缓,他完全可以招募壮丁,再练新兵。” “北鞑都兵临城下了,哪有时间从容练兵?” 燕琅玉脱口道。 燕琅玉从桂鸿山处已经听过一些事,因此不假思索。 这使韩歧略略有些讶异,只好沉默不言。 唇枪舌剑之后,燕琅玉又主动缓和下气氛: “你与桂鸿山早些年有些……你也是奉皇令‘清剿桂贼’,是朕之过。如今他肯归顺朝廷,朕也省心许多。” 见燕琅玉主动包揽过错,韩歧到底有些不忍,只好道: “臣下无能,这不是皇上之过。” 燕琅玉微微笑: “他生性恣意。既回朝供职,便不会与卿为难。为我大旻山河永固,卿何不与他冰释前嫌。” 韩、桂二人每每见面都剑拔弩张。除却最初桂鸿山回朝时的封功宴与后来的封王大典之外,韩歧一向拒绝与桂鸿山同列一席,桂鸿山亦如是。燕琅玉都是默许。 燕琅玉看在眼里,却从不出言调停。 今日是头一回。 燕琅玉轻声: “他对关内兵事与朝务并不太熟悉,当初他的‘大宁’朝廷如同危楼,摇摇欲坠。也是这个原因。” 燕琅玉亲自动手,为韩歧斟茶:“兵法韬略,朕暂且不说。但若论‘整饬吏治’,他自然是比不上你的。” “还要你多多操劳。” 韩歧有其缺点,但无疑也有优点。 即便现在废去这颗棋子,燕琅玉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替代品。谁能保证下一个会比韩歧强呢?有现成的人才,为何还要舍近求远。 更何况,桂鸿山一家独大并不现实。他麾下悍将太多,时间长了,诸将必定难以对朝廷俯首帖耳。恐怕会乱象丛生。重蹈大宁朝局动荡的覆辙。 “韩歧,今晚若无琐事,来玉津苑用膳。我们再聊一聊吧。” 忽然,燕琅玉一笑。抛却了帝王自称。 自打桂鸿山还朝以来,燕琅玉对他这样诚挚的邀请,的确少有。 似乎怕他多想,晚上燕琅玉邀他到离宫用膳。本来还叫了赵怀义,但赵怀义是个聪明的,推说自己有恙在身,不能赴宴,有愧皇恩。燕琅玉温旨慰之,不再多言。 韩歧心情不佳,但说到底燕琅玉还是亲自宽慰他,让他不必与桂鸿山计较。席间频频向他表露出对他的赏识与器重,绝不亚于桂鸿山。转眼,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听旁人说起,皇帝在人前,对桂鸿山态度只是淡淡。留桂鸿山在宫中夜宿,也是几乎没有的事。韩歧心中莫名地松懈下来。因此燕琅玉这派话对他倒也很受用,‘夺京’数月过去,两人再度把盏。 “听说你之前有传过素竹去府中抚琴。” 酒过数巡,膳食将尽,燕琅玉忽然问他。 闻声,韩歧停杯,目光中闪过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聊以慰藉。”他只是说。 到底学过你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偶然有那么几分相似而已。这剩下的话韩歧只在心中一想,并未出口。 燕琅玉着人添酒,朗朗道: “他虽然脱了贱籍,但旧名也不好再用。你曾经送我一尾‘金鳞’,如今,我还你。” “便赐他名‘金鳞’吧。” 韩歧唇畔悠然的笑容在这一刹那凝固。 金鳞是当初他送燕琅玉的“祥瑞”。 六名脚夫抬着那大鼎一般的紫砂门海进到宫中,像抬着朝中正一品大员的红幔大轿,小心放在玉砖上,以供太子赏看。听人通传说韩将军来了,燕琅玉立刻搁下书从殿中快步走出,衣衫如雪,翩翩而来,那袍角带起春风,卷过地上才落的粉嫩花瓣。俯视着缸中游鱼,燕琅玉说门海虽然豪奢,却太小了。不如放到荷池中吧。 于是他和燕琅玉一起将那“祥瑞”送去池子里。他还记得那一天,晴空悠悠,碧波潋滟。微腥但更多是含着荷花清气的池水沾湿他的袍袖,他竟然都没有察觉。 …… 而现在燕琅玉居然要“还给他”。 燕琅玉微醺起身,步子虽谈不上稳缓,倒也瞧不出多少醉意。 承福在水阁外喊了一声御驾回宫。 “琅玉!”韩歧忙叫住他。 燕琅玉目光小幅度回转,同时抬手轻挥,于是宫人都撤去。察觉到他有话说,燕琅玉自然挥退宫人。在这酒酣时刻,他们之间从前的默契不经意间又流露出来。毕竟他们曾经那么熟悉。 韩歧喉结滚动,停顿须臾后才开口: “如今风烟俱净了。其实,你也不必太执着于过往……你现在回到天京了,坐拥三十万王师,尽听从天子调遣,你……” 燕琅玉又离他那么近……伸手就可以触及! 也许是今日饮了些酒,眼前燕琅玉凌厉的神色也变得棱角朦胧。韩歧几番犹豫,还是决定一试。 韩歧豁出去了!他扬高了声音—— “我们可以回到当时!” 此言一落,余音四下回荡,水阁周遭有水鸥振翅声,掀起清波,一阵哗啦作响。 …… 良辰美景,温风暖烛。 却融不掉燕琅玉眼中那一片坚硬的冰冷。 燕琅玉根本没再回头看他。 两人一时无言。 隔了良久,燕琅玉淡淡开口: “听说你府中有一盏很钟爱的琉璃灯碎了。”燕琅玉依然没有回头。 “正如那灯一般。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韩歧惊于燕琅玉发现了他的秘密,一阵不可思议。 燕琅玉略停顿,再度开口时语调依然平静: “那盏灯的事,朕一直都知道。没问过你,是以为你早晚会以英豪之姿,亲口来告诉朕。哪怕冒着冲撞天子的风险,也不惜一试……应该很有趣。朕说过,朕倾慕一切强者。” “但是朕想错了。” 说到这里,燕琅玉似乎是笑了。 这个笑他应该很熟悉的,却听出陌生。 回味片刻,他竟不知道燕琅玉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当年的自己。 怔了怔,韩歧没忍住,放弃地也笑了: “其实我说过,但你当时并不在意。就在你赐我天子剑的那一天,我……” “是吗。”燕琅玉打断他的话。 天子剑。 只是因为那是一把天子剑,才让他激动忘形。燕琅玉其实并不意外。 “朕‘大病一场’,不记得了。” “金鳞,是朕如今唯一能给你的。”燕琅玉语调间不带任何情绪,何其冷漠。 可一转眼,燕琅玉的语气又轻快起来: “卿心中自有大业。至于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业二字,无端染上些讽刺意味。 两名美婢提香灯前来迎接,燕琅玉便跟着她们走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已经不是在留都的宫殿。而是在天京,御苑。 燕琅玉再不是从前那个锦衣囚徒。如今,已经彻底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他于微风中望着燕琅玉决然的背影。 那躯壳清贵华美如初,但其中宿着的魂灵不知何时起,已经变了。 夜风吹酒醒。 韩歧默默思索,终于确信—— 他记忆中的燕琅玉确实是被他抛弃,死在京城陷落那一天了。 而他亦亲手砸碎了琉璃美人灯,使得燕琅玉昔日那一抹不谙世事的笑颜,终也没能留在人间。
第81章 结局(下)朝天阙 ===== 万寿节在早秋,九月初六。 九月杏树微黄、枫叶初红,燕琅玉诞生在这个温吞微凉的时节。 十七年前的九月初六,寅时将尽,破晓即临,正是最晦暝之时,一声婴孩啼哭划破暗夜。是个男孩。 苦熬彻夜的皇后终于诞下龙子,窗外依然夜色沉沉。崇安帝听宫人来报皇后诞下麟儿,猛地惊坐起来,有须臾痴痴地望着床帐,而后不禁胡子抖动着,笑了一声。推开怀里的美艳妃子,崇安帝连衣袍都顾不得披上,便趿鞋往中宫处疾奔。 吹来的北风已显出萧冽,崇安帝感到一阵头疼,可身后追着跑的一班宫人落后太多,好在承福腿脚麻利,紧追慢赶,在皇帝一脚将要踏出寝宫门槛时,堪堪将手里的鼠毛氅衣披到他身上。 皇帝像一阵掠境的秋风,步履间袍摆鼓动,刚到坤宁宫就大笑了好几声。奶娘抱着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婴孩,出来跪拜。 崇安帝两手抖动着接过,又强自忍着不敢让动作太过大,以免惊着这个乖巧的婴儿——这个婴儿居然没有哭泣,只是在襁褓中微微地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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