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梵缇出神地想,这个人,若是真的能跳出大魏与南疆, 只怕两边都能被他耍得团团转。 “看什么呢?”靖安言刮了刮脸, 实在受不住这小子这么看,转过头来, 那些令他轮廓模糊的光线就被遮挡住了,像是海水退潮,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叶梵缇别开目光,“只是在想你这张嘴。” 少年人话说得别扭,但靖安言听懂了,爽朗地笑了两声:“行了, 轻舟并没有过万重山, 王上其实并没有全信。” 叶梵缇讶异地睁大眼,靖安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梵缇,你自己多加小心。方才王上让我去找一趟夷靡殊,我怕是……真正的考验已经来了。” 夷靡殊将自家宝贝女儿扔给靖安言后,一心一意地在南疆藏书阁中清修,对于凡尘中事不听不看,倒也符合靖安言对他一贯的印象。 只是这个时候勒乌图突然让他去找夷靡殊,靖安言琢磨着, 除了关乎古南洲“种子”的事情之外,没别的可能了。 沙宛与南疆离心,就算勒乌图对靖安言的话依旧保持怀疑态度,但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再向沙宛求证了——封玦也不可能允许。 这条线断了,就只能从自身下手,古南洲那颗“种子”既然有能够应对灭族危机,想必也是什么致胜秘宝,哪怕只是对蛊术有所助益,在勒乌图眼里,也是赚了。 靖安言思索了一下,没有往客栈去,而是孤身一人直接找了夷靡殊。 南疆藏书阁坐落在王宫西北边,平素没什么人在,只有几个侍奉洒扫的侍从,见到靖安言来也跟没看见人一样,安安心心地扫自己脚下的灰尘。 靖安言蹙了蹙眉,伸手在他们颈侧探了探,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 脉搏已经停止跳动,操纵他们行动的是蛊术,这么大一座藏书阁中,除了夷靡殊外没有活人了。 勒乌图是这样的,藏书阁中秘术较多,更藏着南疆蛊术最根源的秘密,他不放心任何活人,夷靡殊也就是仗着身份地位较高、且在南疆德高望重,才不至于落成这步田地。 他拔步进去,身后的大门自动闭合。 砰地一声,藏书阁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靖安言垂着手站在那儿,没有贸然动作。 下一刻,两侧的蜡烛倏然亮起,刷刷刷地为靖安言指向了一条通往阁中央的路,夷靡殊就盘腿坐在那里,手中翻着一卷书,左手边的烛台上蜡泪已经堆了半根烛身那般高了。 靖安言走到他身边,他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夷先生。” “啊,是你。”夷靡殊眯了眯眼,才能将虚晃的人影重叠,“靖安言,你我很久没见了。阿月还好吗?” “一切都好,阿月懂事的很,让人省心。” “好,那就好。” 夷靡殊说着又要低头,靖安言眼疾手快一把拍在他眼前的书本上。 他迷惑抬眼:“怎么了?” “王上让我来找你。”靖安言轻声说,“为了古南洲大祭司埋下的种子,他说时机已到,该得到用处了。” 夷靡殊眼瞳微微一缩:“古南洲……大祭司?” “夷先生,山中是不知岁月,但你不能贵人多忘事吧。”靖安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靖安言。” 夷靡殊慢吞吞地想,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年轻人。 当时左清明被击杀于南疆,叶长缈因罪自戕,他不得不被勒乌图钦点成大祭司,结果接任没两天,他与时任圣酋的召砾,还有南疆王勒乌图一同接见了靖安言。 当年的靖安言浑身都是死气沉沉,两侧都是指向他的刀剑,他置若罔闻,勒乌图和召砾沉甸甸地审视着他,他当看不懂他们的眼神,只是一步步走上来,站定在他们面前。 勒乌图先说话了:“这位公子,你……” “啪”,靖安言将怀中匕首拍在桌面,冷光晃了所有人的眼睛,召砾高呼护驾,数十把刀剑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只要再有什么动作,就会将他捅个对穿。 靖安言面无惧色,只是再度扔出来一把护身的短刀。 然后两把、三把…… 他就站在那里自顾自地卸下兵刃,勒乌图压了压手腕,示意护卫退下,看着这个年轻人将自己从里到外地捡干净。 “我叫靖安言。”他说话了,“大魏皇后靖宓的幼弟,玄门玄字门三弟子,但这都是以前的身份了,因为我有了个新身份,也是我真实的身份——古南洲大祭司的后人。” 勒乌图眼中浮现些许笑意,靖安言神色不变继续说。 “大魏皇帝养我当玩意儿,于是我砸了从不是我祖宗的祠堂,烧了从不是我师门的玄门书库,如今已经成了大魏叛徒,我九死一生地回到这儿,因为这里才是我的家。” 勒乌图赞许地看着他:“靖先生,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靖安言偏偏头:“王上知道我?” “那些壮举想不听说都难,本王之前就在思量,该如何引一位家人归乡,如今,看来本王与靖先生想到了一起去。” 勒乌图目光缓缓下落:“本王还听说,靖先生是大魏第一剑客,南疆鲜少动冷兵器,武学一道更是没有那么高深的造诣,不知靖先生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不了。”靖安言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几日前,我刚用那一身剑术击杀了我的师父,左朗、左清明,既然已与前尘旧事做了分割,那么此生再不必挥剑了。” 召砾眼神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左清明是你杀的?” “不信吗?剑伤犹在,王上可派人验尸。”靖安言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王上,其实还是有些担心,在下的忠诚与否吧?” 勒乌图只是笑:“本王可从来没有说过不信任靖先生。” 靖安言也不多言,直接劈手从方才解下来的刀中抽了一把短匕,寒光炫目,夷靡殊和召砾下意识都拦在勒乌图面前。 “你待如何?!” 靖安言换手拿刀,直接将右手摊在桌面:“为了显示我的诚意,也为了让王上放心,在下愿意自断剑术,只为了……归乡。” 手起刀落,痛快地令人不忍直视,尖锐的刀锋洞穿了靖安言的手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从他手腕淋漓而下,屋内霎时灌满了血腥味儿。 就连勒乌图都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靖安言,看着他脸色转成惨白,丝丝冷气从他紧咬的唇齿间呼进呼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侧脸滴落。 他声音都痛哑了,但还是扯出了一抹笑:“如此这般,王上可看到我的诚意了?” 那样的决绝,想不记得都难。 夷靡殊从昔日幻影里醒神,目光幽幽落在他戴着护腕的右手腕。 靖安言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王上留你,其实并不在于那些忠诚,只在于你有用处。”夷靡殊定定地看着他,神游似的道,“等到你帮他拿到古南洲大祭司留下的种子,你的用处就到此为止了。你会死。” 靖安言勾唇一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我早就想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安顿好阿月,不会有别的事情。” “你会死。”夷靡殊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固执地重复,“你一定会死,只要你触碰这件事,你就会死。” 他的话仿佛是某种来自远古的诅咒,在森然寂静的藏书阁中令人不寒而栗,靖安言慢慢收了笑,不解地盯着他看。 “你会死,你会死。”夷靡殊哆嗦着嘴唇,“灵神会降罪于你,只要你去拿,就是必死之局,哪怕你活着出来,真的交给勒乌图,也是必死之局。” “靖安言,你,一定会死。你逃不出来的。” “夷靡殊。”靖安言眯了眯眼睛,警惕道,“你怎么了?” “我……我看到了古籍。”夷靡殊的眼瞳渐渐失去了光彩,“是古南洲人留下的,那是现世的孤本,只有南疆有,沙宛、大魏玄门,哪里都没有更多记载。” “孤本上写,那种子本就是为了防止南洲面临灭族之危,所以,大祭司后人当以性命抵之,来请那神秘、能解救全族的种子。” 夷靡殊失去焦距的眼珠呆滞地转动,最后落在靖安言的脸上:“找到它的代价是——” “以血肉为祭。” 靖安言眼瞳猛地一缩:“夷靡殊!!!” “咚”的一声。 夷靡殊还保持着坐直的姿态,可脑袋却咕噜噜地掉了下来。 残留的僵直躯体上,后颈缝合着蛊线,不过眼下显然已经失去了效用,在等到他想等的人之后,他才终于瞑目。 留下一句似是劝告又似是诅咒的话语。 你会死。 这是你的命数,你逃不掉的,靖安言。
第70章 图样 靖安言怔愣地看着滚在他脚边的头颅, 几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触及到夷靡殊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靖安言悚然一惊,猛地退了两步, 重重跌落在地上。 他死了? 夷靡殊……死了?!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 十指干净细长, 一丝血迹也无。 不是他杀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 谁干的? 谁干的?? 谁干的!?? 那个名字就在唇边,靖安言死死咬着牙关, 没让它说出口。 既然夷靡殊已经死了, 这里一定早早就被人盯上,难怪、难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古南洲种子的下落, 甚至包括夷靡殊。 他蜷起手指,对夷靡殊临死前的呓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会死,因为这个秘密,勒乌图不会让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可来不及细想那些以后了,夷靡殊未阖上的双目无言地盯着他,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夷月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 她少时就没了娘亲, 如今、如今…… 不知过了多久,靖安言才找回自己的力气。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着向只有身躯的遗体走去,夷靡殊至死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翻看,一定也是有话要跟他讲。 他伸手拿起这本书。 翻页的声响沙沙于耳,总算给了靖安言一些尚且活着的实感,他刷刷翻过好几页,缓缓停手。 这书极其诡异, 每一页书上都只有一个图案,几十页翻过去,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那图案在正上方画了一颗太阳,下方土地皲裂,唯有一条巨大蟒蛇盘踞,蛇头向上,蛇口大张,像是要将那轮火焰一样的太阳一口吞下。 没了,再没有别的了,连一些文字记述都没有,就这些东西,让夷靡殊送了命也要坚持,断了气也要告诉他。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4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