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来,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季月槐始终都不敢摘兜帽和面纱,唯有回到此处,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取下面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季月槐不是没想过,自己故地重游时会是何种心情。 他以为自己会心里堵得慌, 亦或者是悲从中来, 掩面流泪。 但真正站在这儿后, 思绪千回百转,季月槐却扬起唇角,浅浅地笑了。 好怀念啊。 季月槐鼻子有点酸, 庆幸秦天纵此刻不在身边,不然就要被他看笑话了。 雁翎山庄这种庞然大宗, 各类事务不是一般的繁多,秦天纵前脚刚沾地, 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处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在院落里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 季月槐看向后山的竹林。 那里是药堂。 重新围好面纱后, 季月槐鼓足勇气,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落在不远处的树上。 他拨开交错的枝叶,往药堂里面瞧。 成排的竹黄匾, 升起袅袅白烟的药罐,还有中庭里,亭亭如盖的绿树。 来这儿疗伤的弟子们,取药的侍从们,进进出出的药师们,还有……许婆婆。 她已经老态龙钟,不像当年那样包揽大小事,总是忙碌地团团转。 此时的许婆婆正坐在门廊,低头慢慢地择着草药,时不时和身边的伙计说笑几句。 季月槐屏住呼吸,低头凝视着一派和乐的药堂,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自己初次来这儿的情形。 当时的自己浑身脏兮兮的,胆子却大的很,天不怕地不怕,明明啥都不懂,却还能凭着小聪明蒙混过关,在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习武圣地——雁翎山庄,成功站稳脚跟。 而现在,懂的道理和知识多了,武功也高强了,却怯懦地藏在树上,不敢让人瞧见自己。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时候不早了,季月槐揉揉眼睛,正欲回去时,却瞥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秦天珩。 他坐在轮椅上,身边围了一圈侍从,有扇扇子的,有推轮椅的,还有个负责赔笑脸的。 与当年一样的众星捧月,但秦天珩的心气明显颓丧不少,曾经风流倜傥的雁翎山庄大少爷,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三生有幸,权力地位什么的,他这辈子都触手不及了。 曾经的追随者们一溜烟没影了,未婚妻也离他而去,徒留一把老庄主给予的长刀,像装饰品样的挂在腰间。 偶尔,季月槐在茶馆里听书时,会听见有人讨论秦天珩。 有觉得他可惜的,也有觉得他野心比拳头硬,但大多数都会感慨一句:“唉,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二十出头,人生刚开始,就得在轮椅上度过这辈子。 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季月槐都会忍不住想,可是,秦天纵被打压,被排挤,被逼到不造反不行,咬着牙拼杀出尸山血海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成王败寇罢了,输了就得认。 秦天珩的轮椅声渐行渐远,季月槐跳下树梢,轻轻落在药堂外围的竹篱笆旁边。 原来,这篱笆这么矮的么。 季月槐指尖划过粗糙的竹篱笆,心中百感交集。 以前小的时候,他觉得这篱笆可高了,翻过去特别费劲,现在比一比,才发现只到自己胸口。 “你是哪位?” 身后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季月槐回头,只见一个背着长刀的小姑娘,正狐疑地望着自己。 “……明珠?” 季月槐见她第一眼,熟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 “你,你认识我呀?” 明珠张了张嘴,惊讶地打量季月槐,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季月槐失笑,想,当然啦,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刚蹒跚学步而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肯定记不得我的。 明珠没有纠结这个,她的注意力被季月槐的白发给吸引了。 “白,白头发,你……你莫非是神仙?” 神仙这两个字她说的很轻,压着嗓子说的,似乎是怕惊扰天上人。 季月槐笑着摇摇头,温声道:“不是,我只是头发白的早些。” “可是,寻常人都是七老八十了才会满头白发。” 季月槐顺着她的话,作无奈状道:“那我可能有点不寻常吧。” 明珠以为季月槐被自己说的伤心了,连忙安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难过,其实哥哥你的头发白的挺好看,不像我爷爷,白的泛黄,一点儿也不好看。” 明珠的爷爷,不就是大管事么? 季月槐被她逗的扑哧一乐,大管事最疼他的宝贝孙女儿,若听到这话肯定要伤心坏了。 “走啦,我还得练刀,不和你多聊了!” 明珠煞有介事地拍拍身后背的长刀,像个小大人似的朝季月槐作揖,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当初那个襁褓里哇哇哭的小婴儿,如今已是个结实活泼的小侠女了,练武还勤奋刻苦,比她的小舅舅当年要强多了。 话说,小胖现在怎么样了,他和自己一般大,估计早就成家了,说不定都有孩子了。 说曹操曹操到,季月槐正想着人家呢,小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围墙的拐角处。 当年的圆脸双下巴已经荡然无存,他虽仍然不算瘦,但眼睛好歹不再像条缝了,还成熟稳重不少,不过,距离他心心念念的铁血硬汉还有一定的距离。 “明珠,又练晚功去?” 小胖笑呵呵地招呼侄女,摸摸她的头:“别给自己累坏了,偶尔也要适当休息休息,知不知道?” 明珠“哼”了一声,自豪道:“我可从来不喊累,不像舅舅你,怕动还怕出汗!” 小胖被自家侄女儿噎得说不出话,只得讪讪地笑两声,弱弱地辩解道:“你舅舅这叫纳福……” 存在于回忆里的身影们在今日重逢,夜里,季月槐静静躺在床榻上时,仍有种不真实的恍然感。 往日种种纷至沓来,季月槐沉沉睡去。 他久违地做梦了。 * “月槐,又到哪儿野去了?” 太婆擦擦手上的水,掐了掐他的小脸蛋:“今个蒸了你最爱吃的玉米饼子,去把手洗洗,趁热吃了。” 小月槐仰着头,笑嘻嘻地抱着太婆撒娇:“我老远就闻到玉米饼的香味啦,刚刚人家唤我一起去翻花绳,我都没去呢!” 太婆卷起袖口,笑着刮刮他的鼻子:“真是个小机灵鬼。” 小月槐抓起块香喷喷的饼子,吃得不亦乐乎。太婆则在一旁嘱咐他:“慢些吃,别噎着。” “太婆也吃呀。” 他嘴里吃着,还不忘举起一块饼子,送至太婆嘴边。 “我早些时候吃过了,待会还要去村头丁婶子那儿,给她孩儿开些清热降火的药。” 太婆擦擦他嘴角的碎屑,嘱咐他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又溜出去玩儿了,知道不?” “好!”小月槐响亮地答应。 吃完第三块饼子后,窗外的天空也从橙红变成了墨蓝。小月槐坐在凳子上晃着腿,心里盼望着太婆早些回来,自己今日有好多趣事儿没跟她讲呢。 “叩叩叩。” 大门被敲响了,小月槐以为是太婆回来了,一路小跑着满心欢喜地打开门:“太婆你回来啦——” 看清门口来人时,声音戛然而止。 一行几人皆身穿黑衣、腰挎长刀,还有个熟悉的身影点头哈腰地跟在最后,小月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村口的老光棍张瘸子。 为首的女人见开门的是个小孩,讶异地挑挑眉,弯下腰问他:“你家大人呢,怎就你一人在家?” 小月槐紧张地攥着拳头,强作镇定道:“你们找太婆有什么事么?” 女人想说些什么,后面的人却压低嗓子上前提醒她了些什么。 灯? 小月槐捕捉到这个字眼,急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当然没人理睬他。 没一会儿,女人手里提着盏青玉灯走了出来,灯在黑夜里闪烁着淡淡幽光。 小月槐急的差点哭出来,他大喊:“抢别人的东西!你们是强盗!” 女人拦住了一旁想要上前的护卫,道:“别和小孩计较。”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小月槐握紧拳头,攒足全身的勇气,闭眼猛地横冲直撞向了女人。众人都没料到他竟那么大胆,在听见灯砸落至地的声音后,皆大惊失色。 好在青玉质地坚硬,并没有碎裂。张瘸子上前就是一脚踹在他身上,嚷嚷道:“臭小子,吃了豹子胆还是怎的,敢顶撞雁翎山庄的武师,真是活腻了!!” 小月槐此时被这一脚踹得脑子嗡嗡的,趴在地上模模糊糊中听见交谈的人声,急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院门被哐得关上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太婆的声音:“......醒醒,醒醒,月槐!” 小月槐迷迷糊糊睁眼,却只见满手已干涸的血迹,他缓缓地张开痛到麻木的小手。 一枚青玉碎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第37章 “没了就没了, 也不是啥大事儿。” 太婆边帮小月槐包扎伤口,边笑呵呵地安慰哭哭啼啼的他:“乖,莫哭莫哭,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只要你人没事儿就好。” “很要紧的……” 小月槐抽抽搭搭地反驳。他明明很多次,很多次瞧见太婆半夜坐在小院儿里, 静静地注视着那盏青玉灯。 “终究是身外之物。” 太婆伸手帮他顺背,眼神里满是慈爱:“要我说,咱平平安安的最重要,是不是?” “嗯。” 季月槐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 几天后, 他趁着夜色, 偷偷溜到了麦地里, 在漫天星辰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青玉碎片,对着月光看。 其实, 小月槐向太婆隐瞒了一件小事。 她束之高阁的那本无名功法,自己先前虽然背的滚瓜烂熟, 书角都翻卷了,但始终只是会背而已。 而那晚, 自己手心流出的血, 与碎玉交融的那一瞬——季月槐冷不丁地意识到, 自己终于……不只是会背了。 但小月槐选择不告诉太婆。 因为, 太婆不喜欢那本功法,也不喜欢他总兴高采烈地翻来翻去,还念出声。 四周寂静极了,唯有麦浪声一波接一波。 小月槐的心脏砰砰跳。 他在奄奄一息的麦草株旁蹲下, 阖上眼帘伸出手,悬停于其上。 仅仅几个呼吸后,小月槐浑身蹿过一股阴寒之气,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眼冒金星到几乎蹲不稳。 睁开眼,蔫了的麦草赫然变得青翠挺拔。 好厉害,好神奇! 小月槐的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兴奋又惶恐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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