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满身冷汗的他蹑手蹑脚地钻进被褥,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天将破晓时,才沉沉睡去。 隔日醒来,他却像是受了风寒,头疼脑热、咳嗽流涕不止,过了半旬才堪堪痊愈。 太婆心疼坏了,忙前忙后地照料他,义诊都推脱不去了。 怪不得太婆不喜欢那功法呢。小月槐暗暗地想,确实很危险,我以后乖乖听话,不要再用了。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听话。 季月槐又想起太婆临终前嘱咐的话。 她让他别去怨谁,也别去恨谁,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就算是好福气。 自己这算是做到了吗? 季月槐不知道。 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贴在自己胸口的碎玉沁出丝丝凉意,季月槐想用掌心捂热它,却怎么都抬不起胳膊。 他接连不断地坠入更深的梦境里。 “天珩兄,秦庄主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是啊,今日众人聚首,难得的机会,我还想着,来拜见拜见他老人家。” “若有什么需要的珍奇药材,尽管跟我开口,某定不遗余力为您寻来,以报当年提点之恩。” “哈哈哈哈……感恩不尽,感恩不尽。” 秦天珩的语气很有辨识度,七分谦逊掺杂三分自傲,季月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但其余的声音,他一个也不认识,多半是其他大宗门的继承者们。 他和秦天纵为了躲开侍卫的巡视,正肩贴肩地靠在大殿后窗外的柱子后,刚好听见了这番对话。 秦天珩喝的有点醉了,大着舌头道:“他老人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偶尔能下地走动,暂且还不劳烦着您们操心,哈哈哈哈……”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可得择日庆祝庆祝了!” “段兄,你真是尽出馊主意,老庄主需要静养,哪里受得住折腾呢?” “这话没毛病,来来来,咱们哥几个干一杯,就当是……提前恭贺秦兄接任庄主之位了!” 赞美奉承之词接连不断地涌向秦天珩,将他捧得晕晕乎乎,一时间找不着北。 “……美娇娘在侧,杀生权在握,我等着实羡慕……” “……雁翎山庄少庄主这响当当的名号一出,天下谁人不仰慕?” 秦天珩此时连“谬赞谬赞”这种谦辞都不说了,只是一味的斟酒喝酒,笑声里的得意难以掩饰。 “话说回来,老庄主久病难医,江湖皆知,此番好转,秦兄可是觅得什么好机缘了?” “我看八成是,秦兄,瞒着兄弟几个这么久,不够意思啊。” “嗯,说机缘嘛……倒也谈不上。” 秦天珩拉长语调,卖起了关子。众人也是好奇,皆殷切地催问着,大大满足了他的表现欲。 “前些时日,我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没日没夜在藏经楼翻阅典籍,但都无所获。” “直到有一夜,我实在心烦意乱,便去旁边的百宝殿晃悠,竟看见有一物在发光!” “发光?可是夜明珠?” “非也非也……”秦天珩啧啧摇头,“是——” “一盏青玉灯。” “灯?灯发光有什么稀奇,秦兄莫要拿我们开涮。” “此灯可并非俗物。”秦天珩说的头头是道,“它没有灯芯,不用灯油,自个儿就能亮!” 一片哗然。 季月槐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秦天纵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询问:“怎么?” 季月槐强压下内心翻涌的轩然大波,假装惊讶地询问: “三少爷,还有这种事儿么,真的假的?” 秦天纵淡淡道:“未有耳闻,多半是他胡诌。” 面对接踵而至的“灯如何能治病”“此物为何忽然发光”,秦天珩没再回答了,只是重复着:“不可说,不可说。” 胡诌的? 就这么恰好胡诌出青玉灯来? 季月槐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祈求般抬起眼眸,偷偷看了秦天纵一眼,想,不要骗我。 别人骗我无所谓,你不要骗我。 求求你。 “好。” 秦天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 季月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心里话讲出来了。 “走吧。”秦天纵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侍卫们背过身了。” 季月槐垂下眼睫,愣愣地“哦”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的失落。 想什么呢?他奚落自己。 万幸,季月槐那颗悬在万丈高崖上、惶惶不安的心,最后还是安全落地了。 秦天纵没有骗自己。 是秦天珩。 他向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蓦然间,一张难以忘却的苍老的脸,从季月槐的记忆深处猛地浮现,让他呼吸又急促起来。 深陷的眼窝,杂草般耷拉下的白眉,干涸河床似遍布开裂的皱纹,还有那浑浊的眼珠里,燃烧到只剩余烬的绝望神光。 “嗬——” 季月槐瞬间惊醒,他猛然坐起身,又“吧唧”一下被秦天纵的手臂给压回床榻。 只见秦司首酣睡在他身侧,胳膊像铁筑似的,横亘在季月槐的腰间。 秦天纵闭着眼,闷声问他:“去哪?” 季月槐哭笑不得,他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回答道:“睡不着,想散会儿步。” “我陪你。” 于是,片刻后。 二人散步至锦鲤池边驻足。 今夜月光亮堂堂的,温柔地照亮了浮动的粼粼水波,以及水波里遨游的锦鲤们。 “你看,这条肥嘟嘟的。” 季月槐扔下几粒鱼食,笑着指向其中一条银红的:“真喜人。” 秦天纵扫了眼,评价道:“确实肥。” “那条就苗条多了,游起来也灵活些。” “……嗯,很灵活。” “哎,角落里还有条纯金的,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嗯。” 回答越来越慢了。季月槐有些诧异地回首,只见秦天纵抱臂趴在石栏杆边,阖上了眼帘,歪着脑袋补眠中。 差点忘了,他公务繁忙,肯定是刚睡下不久,就这样被自己叫起来,肯定困得不行。 季月槐心软软的,他凑近秦天纵,略带歉意道:“困了是不是?走,我们回去睡吧。” 秦天纵摇了摇头,从臂弯里侧头,眼神从下往上的看向季月槐,带着倦意很重的鼻音道:“不回。”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要陪你。” 季月槐有点羞赧,他盯住那条金色的锦鲤,目光跟随它穿梭于浮萍间。 见季月槐不回应,秦天纵顿觉不爽,直接了当地发问:“不要我陪吗?” 季月槐睫毛颤了颤,心知避无可避,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要。” 秦天纵闻言,满意地挑挑眉,埋下头继续补眠。 良久,耳边传来季月槐的轻叹。 “今天月亮真圆。” 秦天纵睁开眼,只见季月槐正仰头远眺月亮,杏眼里盛满溶溶月色,如瀑白发散着淡淡的朦胧银辉。 像深林里刚修成人形的精怪。 秦天纵无端地想,若季月槐是精怪化成的,就是某种花草变的,而且是很香的那种, “你看呀。”季月槐指了指夜空。 秦天纵慢腾腾地挪开眼,看向月亮。 嗯? 缺了小半块。 这也叫圆吗,秦天纵有点疑惑。 正欲收回目光,秦天纵的脸颊却忽的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些微水润,就好像—— 被亲了一口。 “咚”的一声,鱼食袋从秦天纵手里滑落,直直地掉进池子里,锦鲤们一拥而上,快活地争抢起来。
第38章 秦天纵的侧脸轮廓起伏有致, 薄薄一层皮肉覆在棱角分明的下颌,鼻骨如刀脊般挺直,眼角微微下压, 冷淡矜傲的气质显露无疑。 皎洁的月华从他的眉骨流淌至唇峰, 将他的脸庞照得半边明半边暗。 想到自己待会要做什么,季月槐忽觉目眩神迷。 他屏住呼吸, 对余光里的那条银红锦鲤说,你游动的那一刻,我就—— 动了。 那抹银红跃出水面,撞碎了摇曳的烁烁波光。 季月槐心一横,扶着冰凉的石栏杆一垫脚, 嘴唇往秦天纵的脸颊凑。 与其说是凑, 不如说探比较合适, 因为他此生也没主动亲过人,把握不好这短短三寸的距离。 触及三少爷脸颊的那一瞬,到听闻鱼食袋“咚”的落水这一刻, 季月槐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尚未品出个中滋味呢,季月槐就往后退了两小步, 手肘撑在栏杆上,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趁人不备, 非君子也。 他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方才的行为算是偷袭。 二人就这么像两尊石像般, 僵硬地矗立在锦鲤池边半晌。 最后, 还是季月槐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从容自若:“更深露重,秦司首,早些回去睡吧。” 睡完一觉就好, 明日又是哥俩好。 秦天纵缓缓转过头,垂眸看了季月槐一眼,声音有点低哑:“好。” 所幸,季月槐此时因为低着脑袋,没接住这份沉甸甸的眼神。 不然,他指定得被吓得腿软,边止不住地往后退,边色厉内荏地警告秦天纵“别过来”。 一路无话,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 秦天纵殿后,这让季月槐心里无来由地泛起隐隐不安,不自觉地将背绷的挺直,步伐也略微加快。 坦白讲,季月槐有一点点失落。 秦天纵被亲完只说了个“好”,便再无下文。 莫不是被自己冒犯到了? 他忐忑地思索着,琢磨着要不要表示点歉意,毕竟此事确实是自己失礼了。 秦天纵丝毫不知季月槐千回百转的心理活动,只是专注盯着眼前那截窄窄的腰。 没披外袍,单薄的布料贴合腰身,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秦天纵的视线渐渐往下移——弧度很动人。 看的太投入,以致于这条蜿蜒曲折的长长连廊,好像用短短几步就走完了。 * 这厢,季月槐甫一推开寝殿门,刚想说点什么,火热的呼吸便扑上他的后颈,烫的他缩了缩脖子。 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门被猛地合上,还有清脆的铜锁落下声。 “做什……” 嘴边的话没有机会讲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房梁与棋盘般的平闇映入眼帘,就在季月槐以为自己要后脑勺着地时,后腰被牢牢地托住,才得以堪堪稳住身形。 秦天纵俯视着他,面无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 三少爷向来是个很会吸取教训的人,他这次学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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