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就说,我再给你开。” 龄仙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不出嘛,力气还蛮大的,去做做苦工也比来这儿好啊。” 季月槐顺着他话说:“这里能多挣些银子,日子还舒服些,有吃有穿的,多好啊。” “好个屁!”龄仙剥了个核桃,吃完果肉,推开窗子,“咚”的扔到了窗外。 接连几个“咚咚咚”后,季月槐拖着腮,笑眯眯地出声:“看你吃的好香呀,给我尝俩呗,可以吗?” 龄仙大方地给了他一捧。 季月槐边吃核桃,边与他攀谈:“你今晚忙不忙呀,我去倒杯茶给你,要不要?” 龄仙点头,接过茶盏后,应付地摇摇头:“今夜不忙,但明儿要忙,后天也要忙,命苦哦。” “跳那什么灯舞,是不是不容易?”季月槐试探地提起,“名字听着就复杂,练起来肯定辛苦。” 龄仙饮完一杯茶,打了个饱嗝儿,扣着牙缝道:“我还行吧,主要是其他人辛苦。” “什么意思呀?”季月槐不解,“你有伴舞吗?” 龄仙摇摇手指:“我一枝独秀。” 他站起来抻抻手臂,走至一堆琉璃瓦片状的东西前,轻轻踢了一脚。 “这些破灯——得要人伺候,需雇些身手好的藏在房梁上仔细提溜着,我动他们就动,我停他们停,懂?” 季月槐心里顿觉失望,面上仍表现出惊讶:“原来如此,真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还以为是拎着灯跳舞呢。” 龄仙翻白眼:“涨见识了吧。” 季月槐笑着点头:“嗯嗯。” 短暂的寂静过后,龄仙突兀地问他:“说实话,你是谁雇来的?” 季月槐一头雾水:“谁,雇来,做什么?” 龄仙压低声音:“救我啊。” “那老鸨将我的梳拢夜拍卖出去了,给了雁翎山庄那边的富商,说是做兵器买卖的,富得流油,但也肥得流油,我可不愿就范!” 龄仙用手指戳戳季月槐的胳膊,狡黠道:“你这肌肉可不简单,不像书生也没穷酸味,说,你是哪家公子小姐派来的?” 季月槐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龄仙看着季月槐欲言又止的表情,惊愕道:“你该不会……倾慕我已久吧。” 龄仙扶了扶季月槐的斗笠,凑近细细看了看他的样貌,吹了声口哨:“或许,你有姐妹啥的吗,我可以给她们做小妾。” 季月槐无奈扶额,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嗯?” 他招呼龄仙过来看:“怎么回事儿?灯全灭了,只独独留了一盏。” 龄仙“啧啧”两声:“这大场面可几年不见了,看来,今夜莅临的是贵客中的贵客啊,惊鸿里在挑灯为人家清场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盒口脂,蜻蜓点水般在季月槐的唇瓣上点了点,嬉笑道:“自己抿抿啊,我先去侦察侦察情况。” 语毕,龄仙就小跑至楼梯口,探头探脑地往堂中看。 季月槐隐隐有些愧疚:抱歉了小兄弟,我得溜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于是,他半条腿跨出窗棂,低头往下看是否有守卫。 可这一看,季月槐却浑身猛地一颤,喉间的惊呼声几欲溢出。 不知是夜风太刺骨,还是心底寒意忽升,他连牙关都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起来。 艳红的宫灯孤悬,昏暗的灯火摇曳中,男人束发的镂金冠被映得熠熠生辉。 秦天纵正盯着他。
第43章 秦天纵神色淡漠, 眼底却翻涌着危险的暗潮。 他仰视人时,上眼睑微敛,鸦羽似的睫毛半遮瞳仁, 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压迫感。 季月槐被这种眼神盯的寒毛倒竖, 条件反射般抬腿就想逃。 他最擅长的事就是逃,不是么? 太婆离世后, 仓皇逃离了村庄,从此萍踪浪迹半生;雁翎山庄内乱,被三少爷拔刀相向后,也是逃;阔别多年再相见,第一反应, 也是逃。 包括现在也是, 他也想逃。 认识季月槐的, 往往觉得这人不错。总笑盈盈的,遇事不慌不躁,还能担事儿。 但只有季月槐自己清楚, 他性子里那懦弱的一面。 凡是可能让自己痛苦的,逃得远远的就好。这样就能安然无恙, 这样就不会伤痕累累。季月槐秉持这一原则,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但这样其实不对, 他早就意识到了。 季月槐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石, 连喘息都滞涩住了。 不要逃了, 别再辜负别人的真心了。 他这样对自己说。 季月槐缓缓呼出一口气, 脚步轻盈地落地,缓步走向秦天纵。 宫灯摇曳,两人遥遥相望。季月槐勉强地扯出一个姑且称之为笑的表情。 秦天纵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讶,紧蹙的眉头有所松动。他挥手让候命的侍卫们退下, 森寒的脸色稍霁。 “你怎么来啦?” 季月槐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些微的颤抖,像是怕打破什么。 “我怕你不要我。” 秦天纵淡淡道。 季月槐瞳孔一缩。 说这话时,秦天纵虽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却极轻地下撇。季月槐瞬间认出,这是他在受委屈时的表情,几乎从没被人察觉过。 祭祖仪式被剔除在外时,咽下剩饭冷汤时,被逼着修炼废功法时—— 都是这种表情。 季月槐心口一紧,他顾不得其他,上前猛地抱住秦天纵,手臂收得紧紧的。 铁胸甲冰冷的寒意渗进手心,刺的皮肤生疼,但季月槐没有松开半分。 是他食言了。 季月槐先前分明说过,若是离开一定会告知秦天纵的,但是他偏偏没有。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在秦天纵看来,就是逃走了。 季月槐仰头看秦天纵,恳切道:“秦司首,我并非有意瞒你,原本打算在你回来之前赶回来的,所以才没说,是我考虑不周。” 秦天纵垂眸看着季月槐,巍然不动。 按理来说,他此刻该回抱季月槐,但秦天纵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肩背绷直,既不推开,也不回应。 怀里淡淡的药香中夹杂着一丝甜腻的胭脂味,气息陌生的让人不快。 秦天纵仰头看天,缓缓闭上眼睛,胸膛起伏间,隐忍而又克制地深吸一口气。 秦天纵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伶人嬉皮笑脸地靠近,姿势暧昧地替季月槐点唇。 在霎时间,他额角青筋爆起,指骨泛白,将刀柄握的咔咔作响,恨不得一刀劈碎这座乐坊。 多亏季月槐的主动示好,若他敢后退哪怕半步,秦天纵着实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一掌劈晕了,带回去关几年。季月槐再哭再闹再求饶,都不会心软了。 季月槐伏在秦天纵怀里,心里直打鼓。秦天纵这样不说话,简直比骂他还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抱得更紧了。 良久,秦天纵一把托起季月槐,径直往台阶上走:“上去说。” 季月槐忐忑不安地趴伏在秦天纵的肩上,手搂着脖子,胃紧张到有些痉挛——方才他与龄仙的种种互动都在窗前,而窗子一直是开的,那,秦天纵岂不是从头到尾都瞧见了? 惊鸿里此时静悄悄,喧闹的大堂空荡荡的。 秦天纵将他带至了乐坊最顶楼。 推门而入,最瞩目是那张横陈的宽榻:整块金丝楠木制成,上雕有龙凤交颈纹样,四角垂下的流苏尾坠有金铃,床摇铃动。 地面铺的是罕见的雪貂毛毯,柔软细腻如云,无论是踏还是跪,皆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而真正的玄妙之处,则藏在头顶—— 整座彩绘藻井中央,嵌着整片的铜镜,打磨的光可鉴人,叫任何隐秘之事都无处遁形。 这地方,寻常人看上一眼都会脸红心跳不止。可,季月槐与秦天纵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无一丝旖旎。 “这又是什么?” 秦天纵目光冷冽得像能生生剖开季月槐。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季月槐看自己领口。 季月槐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却发现那瑰色的红糖印痕,印在领口处,像极了吻痕。 “这是红糖糍粑上的汁,今早不小心蹭上的。”季月槐连忙解释。 秦天纵闻言皱眉:“你吃饭一贯仔细。” 季月槐:“我……” 他百口莫辩,也不想将李巽风拖下水。 秦天纵话里的压迫感更盛,他冷声发问:“季月槐,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季月槐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他该怎么回答? “因为你娘间接害死了我太婆,所以我一路追查真相至今,而这次来惊鸿里,也是为了此事。” 季月槐无论如何说不口。 “你那天哭了。” “你说你不恨秦连巍,表情不似作假。” 秦天纵没有放过季月槐的意思,步步紧逼: “那你是恨谁?” “恨我吗?” 季月槐猛地抬眸,二人四目交接,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秦天纵黑沉的眼底盛着不加掩饰的痛苦与偏执,甚至隐隐溢出一丝祈求的意味。 没有,我不恨,我……心悦你。 但季月槐正欲开口,却见秦天纵轻笑一声。 只见他轻弯食指,重重地敲了敲手边的酒遵,发出“铮”的清脆回响。 下一秒,秦天纵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喝尽了里边的琥珀色酒液。 “秦天纵!”季月槐劈手想夺走酒遵,但为时已晚:“你喝的是什么?” 秦天纵抬袖擦去嘴角的酒渍,平静地觑向季月槐:“你觉得呢。” 季月槐心头巨震。那琥珀色透着点绿,难道说——淫羊藿?! “门没锁。”秦天纵卸下护腕,向后倚在床柱。但季月槐听得出他的呼吸渐渐粗重:“想走的话,请便。” 季月槐脚步微顿,连回头都欠奉,径直走向门口。 他的水绿色衣摆在地毯上拖曳,身影被灯火拉得修长。 身后的沉默如潮水般汹涌,隐隐带着一种令人腿软的窒息感。 秦天纵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骤然收紧,酒遵在瞬间迸裂,掌心渗出鲜血。 手已经摸向刀柄,寒意顺着刀身漫上心头。妒意在胸腔里沸腾,烧得秦天纵眼底一片猩红。 他喉间逸出一声低哑的笑。 ——有种。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咔哒”的落锁声。 秦天纵一愣。 只见季月槐从容地褪去外衫,并顺手解开发带,如瀑的银发被拨至脖侧,露出他清瘦的肩胛骨,还有白皙修长的脖颈。 接着,他抬手一抹,力道不轻不重地擦去唇瓣残余的口脂,虎口被蹭出了道迤逦的红痕。 季月槐回首,朝秦天纵温柔地笑笑:“莫急,关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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