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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晴瞧她年仅十一便有如此勇气，再观她冰雪为肤，秋水为姿，于是道：“我无需你替他受罚，也无需你终身为奴，但你要谨记今日誓言。叶府不收容无用之辈，明日我便送你去习舞艺，至于你想保护的人全看她自己造化了。”
此后六年姐妹再无聚首。
崔厌厌学成之日以伶人之身一舞名动江南。而崔琢业已化身暗夜修罗，万钧神弩，无有失准。
昨日种种譬如云烟，即便命途不公人世艰辛，但苦难尽头能换来姐妹重逢，彼此相守，她已十分知足。
“好好照顾崔琢，我们告辞了。”叶枕戈深知女子的顾虑，不愿久留。
“奴婢恭送少爷。”崔厌厌弯腰一揖，直等二人离去才抱琴走到屋外。
桌上两杯茶已然冷透，她注视片刻，盈盈美目不觉含上泪水，呢喃道：“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语落竟狠狠将琴摔碎在了脚下！
步出倚翠阁，二人与宁越迎面相遇。
宁越背上驮着沉甸甸一个“重物”，满脸不耐，显然已等待许久，眼见叶枕戈现身，便即迈开麻痹未消的双脚直直走向了他，道：“十二月初十我将随爹与缙云门弟子同往武林盟，你会来吗？”
叶枕戈笑叹：“拐弯抹角不似宁公子作风。”
宁越瞬间涨红了脸，将“重物”朝背上托了托，道：“你送我的那坛酒滋味不错，池……”
扭头看了眼酒醉不醒的人，改口道：“我很喜欢。”
“此乃叶某荣幸，届时必相携一坛与你无醉不归。”言罢，叶枕戈拱手道别。
因被武林盟邀请“作客”已延误了赶赴乾宁的行程，未免再生风波，叶枕戈早早买好马匹暂寄驿馆，准备连夜赶路。
总算盼来与对方独处，席岫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崔厌厌唤你父亲为义父，理应是你义妹，可因何自称奴婢？崔琢又是怎么回事？她口中的唐绯……”
踏月色而行，叶枕戈徐徐踱步，缓声道：“厌厌曾是叶府的丫鬟，后被父亲认做义女；崔琢乃厌厌孪生姐妹，十一岁被带回叶家，身患怔仲之疾，本以为这些年已经治愈，岂料执行任务时突然发作，使得唐绯命丧敌人剑下。”
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席岫才道：“执行任务？什么任务……”
叶枕戈答非所问，道：“我只对你提起过沈初行，但除他之外，父亲还收养了几十名义子义女。应翎、赵半瑶、赵天书、顾栖涯、池千鲤、崔厌厌、崔琢，包括唐绯皆自幼与我一起长大。”
“为何突然告诉我这些……”
缓缓驻足，叶枕戈转望席岫，苦笑道：“我确实不该告诉你，叶家的恩怨与你无关，只是有些事放在心里久了也会倍觉沉重。”
视线越过对方发顶，叶枕戈悠悠抬眸，天边月儿圆圆胖胖，沉甸甸像要坠入心中……那月光过于刺目，他无奈垂下了眼帘，眼角落着淡淡疲惫的阴影：“席岫，你愿意听我说吗？”
静静看着他，席岫点了点头。
二十年间，叶晴一直苦寻仇家下落，两年前终于有了线索，遂遣人暗中接近目标，筹备一年有余设下埋伏。为此刻，叶晴已期待太久，付出太多，可结果非但未能除掉心头大恨，反令得唐绯殒命，折损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宝剑”。
叶晴勃然大怒，不顾崔厌厌苦苦哀求，将已重伤的崔琢关押地牢。而为求父亲原谅崔琢，叶枕戈许诺前往泰和城带回十艘大船与造船图纸。
席岫听他寥寥数语讲得十分简单，却想叶晴为此经营半生，功亏一篑，岂肯轻易释怀？再想泰和城一事若无叶枕戈，叶家便找不出其他替代？即使非叶枕戈不可，他凭什么与自己的父亲谈条件？接着转念又想，究竟是何种仇恨让叶晴疯狂如斯？
但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半年朝夕相处已令他越发了解身边男子的脾性——叶枕戈言出五分留五分，既是给别人余地，亦是给自己退路，若选择缄默便任谁也奈何不了。
“抱歉，使你为我烦恼了，”牵起席岫的手，叶枕戈道，“你我同行以来几乎未有过太平日子，不是风尘仆仆便是刀光剑影。有时我不禁回想，当初的决定是否过于轻率。”
“离开林海溪谷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从未后悔，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我人生至此最快乐的时间。以前常是你指引我，现在我也想替你分担你的烦恼。”
“席岫，你的成长令我刮目相看……”叶枕戈笑望着他，眼底浮现欣慰。
“我不会永远追在你身后。”反手紧握叶枕戈，席岫挺直脊梁朝前走去！
第三十二章
十月暑气渐消，露寒而冷，将欲凝结。
入夜时分，天空飘落淅沥沥雨丝。
雨幕下，朱漆大门巍然立于街边，飞檐灯笼高挂，摇曳烛火映照出了一个硕大“叶”字。同是钟鸣鼎食之户，见识过泰和城与潼良冯家，眼前排场倒也在席岫意料之中。与叶枕戈先后跨下马背，便有小厮牵过缰绳，而一旁等待已久的仆役立刻抖开披风裹住二人，拥他们分别坐进了小轿。
掀开一角布帘，席岫走马观花看景色一一掠过，若说泰和城雄伟壮丽，潼良海阔天高，叶府便是古香古色深宅大院。游廊蜿蜒，绿柳周垂，廊下清池烟水朦胧，花树轻舞落英缤纷；经过几座庭院再往深行是幽幽长巷……
眼见雨势变大，席岫放下帘子阖起了双目，心想这便是叶枕戈生活的地方，果然与林海溪谷完全不同……沉思间轿子悠悠落地，席岫探出身去，轿外已守候三名婢女，一人掌灯，剩余两人将伞遮过了他们头顶。
一行五人穿过几道月门，几道回廊，停步在了一座院内。挑帘进屋，叶枕戈径自转入屏风更衣，而婢女们各司其职，有人端茶倒水，有人打开衣柜取出干净衣衫，有人则捧来了汤盅勺碗。
忙碌完毕，只听一人道：“启禀少爷，隔壁厢房已收拾妥当，您还有何吩咐？”
“退下吧。”
“是。”
耳闻屋门关阖，席岫才放胆打量起四周。室内陈设简单，不见奢华，最引注目的应属十个紫檀书格，整整齐齐摆满书册。他从一头巡视至另一头，正要好奇翻看就见叶枕戈自屏风走了出来。
“秋季公鸭赛人参，极为滋补，尝尝味道如何，”叶枕戈舀了碗汤送上桌面，接着便移步书案挑亮了灯火，“我需要写些东西，你暖好身子后往隔壁休息吧。”
“我不会打扰你。”席岫一口喝了个底朝天，非他贪嘴，怪只怪叶府的碗实在“秀气”得过分。
叶枕戈研墨提笔，淡淡一笑：“我怕灯火太亮打扰了你。”
“我不怕。”席岫利索地脱掉外衫，掀开薄被躺了下去。
无奈摇头，叶枕戈随手压低了灯芯。
子夜荧荧，油灯下，叶枕戈伏案疾书，一侧已摞起厚厚一沓纸张。他目不斜视笔端不停，左手托起茶杯送往唇边，刚浅酌一口便低咳起来，红褐相间的水渍点点洒落纸面。愣了愣，他摸出手帕拭唇……忽然，床中传来布料摩挲的声音，他急忙将纸与那手帕揉成团扔去了脚底。
席岫原就睡得不沉，被噪音吵醒后，干脆披衣下床走到了叶枕戈身边。他微微垂首，一眼瞥见纸张上并不陌生的四个字，顿时大为吃惊：“冯前辈知晓你借阅《赤州志略》是要偷偷默写吗？”
重新提笔，叶枕戈边写边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恨你父亲，你却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替叶家图谋利益？”
“你怎知他恨我父亲？”
席岫怔了怔，吞吞吐吐道：“是……冯前辈告诉我的……”
“你听了舅舅讲述便认定错的是我父亲？”
“难道不是吗？”席岫愤愤道，“不提曾经过往，他要大船与图纸就是想跟冯前辈对着干，为此目的，他根本不顾你的安危！”
停了笔，叶枕戈抬眸看向他，道：“你说父亲为了跟舅舅对着干不顾我的安危，那是站在你的立场，可我姓叶，替叶家谋利是我的本分，完成父亲心愿更乃为人子天经地义的事。你若不明白就想一想自己，尊师让你发誓永不出谷，你可曾怪他不近人情，剥夺了你的自由？”
“可师父从不曾让我置身险境，不曾——”咽下后话，席岫咬了咬牙，道，“叶晴如此待你，你还袒护他……”
收回视线，叶枕戈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发现雨已不知何时停歇，天边星子正寂寥地眨巴着眼。望那星子片刻，他轻声道：“一个错误的结果往往非一人之过导致。父亲固然有不对，可若非舅舅一意孤行，强人所难，父亲又岂会娶冯家之女？”
“她是你生母，没有她哪儿有你？”
握拳抵在唇畔，叶枕戈轻咳一声，笑道：“没错，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
席岫扯落肩头衣衫披在了他身上，反手就要关窗。
“陪我去见一个人，好吗？”
自即将掩阖的窗户朝外一瞥，席岫深感纳罕，究竟什么人需要大半夜去见？
夜风微凉，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淡淡星光，行走一刻钟，俩人驻足在了一座僻静的院前。院门紧锁，门上漆迹斑斑似乎废弃已久。
叶枕戈叩响门环，片刻后门“吱呀”打开，一名老妇探出头来，瞧清了访者面貌便侧身引他们入内。席岫瞧那老妇身形矫健气息沉稳，是个练家子，便猜此院主人的身份必不寻常，再观院内干净整洁，景色素雅，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思。
行至一间屋外，老妇推门朝内一望，随即回身对他们点了点头。
步入屋中后，席岫放眼四顾，室内并无火烛，照亮视线的乃三颗硕大明珠，外行如他也知价值不菲。目光自明珠移往床榻，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形容，因为那几乎不像是人……光秃秃的脑袋光秃秃的脸，肌肤布满了烧伤的疤痕，一双手，手指残缺不全，正捏着块布料艰难地缝缝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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