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天色始终灰蒙蒙的,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随时随刻要大哭一场。
这日傍晚,俩人歇脚一处荒郊,拴好马儿后便拾来木柴生起了火堆。
隔着篝火,席岫忽而说道:“你答应宁越带凤随楼的点心给他,是否忘记了?”
叶枕戈正倚在树下假寐,闻言半抬眼帘,微微笑道:“是吗?”
“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席岫踱步他身旁单膝跪地,不轻不重攥住了他腕子,缓缓凑近,眼见要贴上他双唇时,忽地出声道,“即使能完美地易容成他的模样,模仿他的表情、声音、姿态,可你窃取不了他的记忆。你不知道他答应宁越的是酒,更加不知我吻他时他一定会闭上双眼。”
似笑非笑地回望席岫,叶枕戈从容不迫道:“就凭这些?”
席岫一把拎起他手腕,但见那腕部既有擦伤又有淤痕:“拾柴时,你被荆棘划伤却一无所知,被我用七成力道钳制却眉也不皱,你不是不想反应,而是根本感觉不到!”
“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叶枕戈大笑一声,嗓音陡然改变!
席岫顿时怒火中烧,狠狠甩开他道:“沈初行,为何假扮他?”
“当然是为替少爷探路,还记得你们对上郑槐时的黑衣人吗?”沈初行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朝空无一人的方向道,“朋友,久候大驾了。”
风中突地迎来一丝杀机!
席岫随之望去,眼前瞬息多出七八条身影,面覆黑巾,剑光凝寒。
这些人一言不发默契十足,三人围攻沈初行,其余人剑指席岫,剑影如织遮天蔽月。
席岫全力御敌,银月所到之处凡兵莫不退让。反观沈初行力有不逮,以一敌三渐显疲惫,正当此时,一人一剑偷袭而去,眼瞧就要直没他的背心!
席岫挥开桎梏急忙上前营救。察觉危险接近,偷袭者匆匆转身,剑戟相击擦响一阵铮鸣!偷袭者眸光一凛,剑刃蛇一般缠绞上了席岫的武器。席岫心底惊骇,想这人功夫不算绝顶却是胆大心细,寥寥数招似已摸清自己路数。
席岫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谁知对方也正送来视线,彼此目光不经意相撞,俱是一怔!
偷袭者率先回过神来,趁席岫不备,一剑毫不留情送向他。席岫撩开剑身,本能反击,他这招并非避无可避,然偷袭者不仅未有回护反迎刃冲了上前。席岫似有预感疾退抽身,岂料对方速度更快一步!
利刃搅进血肉的感觉沿长戟清晰传入掌心,他试图撤出武器,那人却一把握住戟刃直贯胸膛!
几乎同一时间,沈初行停下了动作,黑衣人亦纷纷收招卸下伪装——不一样的脸孔,如出一辙的麻木。
这是场别样“献祭”,而他们仅是黄泉上引路的鬼差。
修长白皙的五指抚上面巾,轻轻扯落,露出了其下的好相貌。那是副席岫再熟悉不过的相貌。
面孔的主人目光微垂,视线紧紧锁住了没入身体的兵器,他伤口附近不见一滴鲜血,可银月戟却诡异地染上了粉色。
席岫眼底阵阵发黑,血似乎全涌入了脑袋,不远处的篝火映照着他的面庞,他一半脸隐藏在阴影里,一半脸仿佛在燃烧。他的身体变得冰冷,手中的武器却温热起来,像有无穷力量正缓缓注入,甚至感觉得到仿佛吞咽的律动。
渐渐地,银月愈显嫣红,宛如贪婪野兽将血融入了它白骨一般的身躯。那是它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象征;是万剑折腰,千刀跪伏的无上之姿;是以挚爱之血致敬武学巅峰的宣誓!
席岫愣愣盯着银月,鲜红欲滴,艳丽夺目,像一种嘲讽又像无声质问。
是谁轻许承诺?又是谁斩断后路绝不言悔?
就在这时,红光一闪一烁,转瞬淡去,银月戟又恢复了原本莹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呼出一口血腥,将银月猛地抽离胸膛,叶枕戈摇摇晃晃后退两步,又摇摇晃晃走向席岫,一手搭上他肩头,微微侧首,嘴唇几乎贴在了他耳根。
“你……骗我……”声音抖得厉害,酸楚直冲鼻腔,席岫呢喃道,“你又骗我……”
“我没有骗你……”叶枕戈挤出一丝笑容,耳语道,“我的秘密早已告诉你……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席岫痛苦地闭紧双眼:“我不要你的命!”
“现在才拒绝……太迟了……”苍白的唇似有若无地贴了贴他面颊,叶枕戈断断续续道,“我从未把你放在心上,死后也决计不会记得你……所以……你也要忘了我……”
撑住席岫肩膀一把推开,叶枕戈借力连退数步朝后倒去,尚未着地,便被疾行而来的人接入了怀抱。
沈初行半跪在地,凝视怀中人道:“天水溶洞时你救我一命,我陪你到这里,两不相欠。”
望着这副与自己同样的面孔,叶枕戈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朝旁滑去,接着又求助似的望回了眼前。
沈初行缓缓摇头:“说好了两不相欠,我不会替你照顾他的。”
叶枕戈一愣,唇角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少爷,你累了,睡吧。”沈初行抬手覆上他的双眼,感受到掌下快速眨动的眼睫带出了一股潮意,或许是因为肉体的痛苦,或许是如释重负后的百感交集,或许仍存一份无奈、不甘,然而最终都归于了虚无。
双脚像陷进地底,席岫沉默地站立原地,魔怔般注视那熟悉又陌生的人,眼眶渐渐聚满水光,仿佛天上的雨迟迟不落。
他迷茫了,心里腾起漫漫云雾。
因何出谷?此刻为什么在这里?他想不起来,心里空空荡荡……师父去世后他还能以山为席,但而今那座山已远得遥不可及。
风不觉停歇,天边响起闷雷,雷声轰传,一声接一声,像巨锤要敲醒人的神思。
席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快步走了上前。
沈初行视线一扫四周,黑衣人立刻有了行动,七把剑错落地横在了青年身前。
抱起怀中人,沈初行不着痕迹地倒退道:“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烟消云散,你所有疑问,我给你的信中皆有解答。”
无惧剑光,席岫一声不吭径直逼近目标,扯落肩头大氅高高扬起,铺天盖地罩住了叶枕戈。
世间最肝肠寸断的爱,莫过成全。
他攀得上高山却越不过一堵心墙,驶过江海却寻不见彼岸,就算身生双翼也注定成不了仙。他什么也做不到,便只好成全他的死。
怔怔看了席岫片刻,沈初行嘴角一弯又是那天真笑容:“抱歉,就此别过。”
一场轰轰烈烈的骗局落下了帷幕。
怀抱银月,席岫倚坐树下,取出了“叶枕戈”交给他的举荐信。原来信封里还藏有一份手札,这份手札巨细靡遗地讲述了银月戟的来历。
江湖曾有一名铸造武器的匠师,毕生追求乃打造出问鼎天下的神兵,为此如痴如狂,渐入魔境。他跋山涉水搜集材料,寻找灵水灵火,夜以继日终于铸成了一把满意的兵器。可当他兴高采烈返回故乡,欲与妻子分享时,却被邻里告知其妻早已亡故。他大悲大痛,挖坟掘墓拾取妻子骨骸与兵器熔炉重造,神兵现世之际他以利刃穿胸与妻子骨血相融。
经年后,曲华裳因缘际会下得此神兵,见其通体莹白取名“银月”;而一段椎心泣血的悲恋亦揭开了银月戟真实面目。这个秘密,曲华裳守了一生,死前以手札形式移交予下任掌门,警示后人万莫一时执迷,铸成大错!
这份手札显然要在“事成”后由沈初行交给自己,可沈初行却早早将之与举荐信混在了一起,他接二连三“违背”叶枕戈之意,或许因心存矛盾不忍得见对方步入死局,又怕打破一切难以收场,便于是把决定权抛入了自己手中……
仔细读罢,席岫将两封信一齐扔进了篝火。四周安静极了,静得可闻呼吸,他的手无意识摸往银月,刚要触及又立刻垂了下去,一开始仅是指尖发麻,渐渐地整只手抖个不停。
讨不到糖吃的孩子终于委屈地哭了,来势汹汹,无休无止。
席岫缓缓仰头,雨瞬间落上眉睫。
第四十三章
武尊大会已紧锣密鼓展开。
江湖群雄齐聚瞿州,除缙云门、慈因教、暮山、姑山、从舟五派,叶、冯、陆、王四世家外,许多闲散门派和武林游侠都参与到了此一盛事中。最繁华的街市搭建起几座擂台,成百上千的人将在此对垒决出十名优胜,前往武林盟与五派四世家所举荐者争夺武尊称号。
虽说重头戏尚在三日后,但众人情绪早已激昂万分。
一来,上届获胜者弃“风翅胄”如敝履,隐遁深山,杳无音讯,武尊之位悬空七年;二来,地下赌庄纷纷开设赌盘,那些梦想一夜发家的个个摩拳擦掌,气氛比之真刀真枪的较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西南北四方擂台,比武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些输赢无须盏茶工夫,若不巧实力相当,半个时辰亦是难分难解。
每一座擂台下都围满了人。叫好的、惊呼的、啧啧称奇的、暗暗咒骂的,吵杂声不绝于耳,但不知何故,西侧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只见一名女子又羞又恼,指着台上“少女”大声呵斥:“铁衣,你下来!”
那“少女”脸面不丑,就是生得棱角分明,粗枝大叶,墙厚的脂粉刷拉拉往下掉。更为滑稽的是她胸脯一高一矮,随着“噗通”轻响半边焉扁下去,一个白馒头竟自裙底骨碌碌滚了出来。
“扮成这样你也认得?!”铁衣双目圆瞪,不可置信。
铁凝险些气晕过去,想我是你亲姐姐,又想你涂我的胭脂、戴我的簪花、穿我的衣裳,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可众目睽睽哪好意思当真说明?便只管喊那混世魔王下台。
铁衣满腹不甘,狠狠瞪了眼对面少年。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左脸有块巴掌大的烫印,神情冰冷,浑身透着死气。他手握一把普普通通的伞,撑开后却是七十七根白玉伞骨。
“此仇不报非君子,程十河,你等着!”铁衣撂了狠话,刚刚跃下擂台就被铁凝揪住了耳朵,立时疼得呲牙咧嘴,“哎、哎、哎!你这么凶,李川大哥怎么敢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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