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招式因人而异会有不同应对本为寻常,但百招过后,席岫渐渐察觉到了对方些许破绽。
席岫师出有名,得席温扇十几年悉心指点,而楚霜无师自通;在不相伯仲的天分与努力面前,起步之初的差距便显得分外重要,但这尚非二人最大不同。习武之人所追求“无”之境界,即无我无他无天无地,席岫自小唯有师父与银月陪伴身边,银月早已融入生命,只要手握此戟便能合二为一。
可楚霜永远做到这点。他满心都是杂念。
艳阳正盛,阳光下两道身影难分难解,强大戟威震得青石轰隆,万物噤声。席岫额汗淋漓,双颊泛红,但气息十分平稳,反观楚霜呼吸逐渐紊乱,虎口已然裂开,隐隐有所败象。
席岫渐占上风,侧戟劈刺乘胜追击,楚霜横戟抵挡连退数丈,堪堪化解危机。
未几又行百招,席岫忽地双眼微眯,趁楚霜招式凝滞之际一个斜勒击脱了他的兵器!“叮啷”脆响,落地瞬间戟刃应声断裂!
此戟名为“凤夙”,虽不能与“龙渊”并提,但也是万里挑一的神兵,结果竟是被当场震断!楚霜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后捡起兵器,盛满阴冷的目光看向了对方。
“带我去找叶枕戈。”将长戟收回腰间,席岫淡淡扫他一眼。
楚霜垂眸低语:“你知道一个从容不迫,清醒无比的人最怕什么?最怕狼狈不堪,头脑不受控制的自己。兄长不告诉你他被关入地牢,正是不想你窥探到这一面,你又何必破坏他在你心中光鲜美好的形象。”
“我不想听废话,”席岫不耐烦道,“你若觉输得不够彻底,银月戟随时奉陪!”
“你以为你当真是赢家?”嗤笑一声,楚霜大步走向院外。
一路行至座庭园,只见有方莲池,一道九曲十弯的小桥延伸向了池中古亭。每隔数尺,楚霜便会踩踏桥上某块砖石,及至亭中便见石桌“轰隆隆”旋转着陷入地底,露出条深邃密道。密道内并无明火,楚霜手握萤石,借取幽幽绿光照亮足下。
足下是不见尽头的阶梯,两侧是黑压压石壁,愈行愈觉潮气深重,席岫伸长胳膊触摸墙面,指尖一片湿凉,又行一炷香后耳边果然传来潺潺水流。
如此阴暗潮冷的地方叶枕戈呆了七日……而自己明知他旧伤未愈,明知叶晴丧心病狂,却丢下他不闻不问……
心头一阵窒闷,席岫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阶梯步下,转过道弯后又行片刻,楚霜悠悠停步,“喀嚓”一声打开铁锁,侧身让出了视野。
首先闯入眼底的是一洼水坑,细细水流沿石壁落入坑中,溅起的水滴打湿了周遭地面,也打湿了地上宽大的银色衣袖。
席岫随之大惊,一步上前道:“叶——”
“嘘……”楚霜一把拉回他,递出块黑色布条,悄声道,“别吵醒兄长,先蒙住他的眼睛,他久不见光,若途中醒来会伤及双目。”
席岫无心多问,轻手轻脚来到叶枕戈身边将人扶入怀中,即使光线暗淡,仍看得清那异常苍白的面庞,以及额头斑斑血迹。他试了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才将布条蒙上叶枕戈双眼。他的手不住颤抖,捶打胸膛的是愤怒的心跳,他想填平这地牢,想一把火烧光这繁华府邸!
恨恨咬牙,席岫抱叶枕戈踏出牢门,不料楚霜竟同时走了进去。正当诧异之际,楚霜反手锁门,盘坐在了叶枕戈方才位置:“我手持地牢钥匙却无权随意放人,兄长被罚十日,我以身代之亦要住满十日。”
“又是叶府规矩?叶晴是个疯子,对疯子唯命是从的人也不遑多让!”
“哦?包括兄长?”
“不错!杀了魏寻,我便带他离开这里,离开你们这些疯子!”席岫头也不回朝密道外走去,身后是楚霜唧唧嘎嘎的诡异笑声,那笑声回荡四壁,有如无形锁链要将人拖入这永恒的黑暗中。
第四十章
席岫一路走得极稳极快,幸喜叶枕戈并无清醒迹象,直等返回沉香榭后,他悬起的心才略略放了下来。
安顿好这人,他合拢床幔,脱掉大氅掩住窗户,接着出屋请冬蕊烧水。
一刻钟后,接过滚烫的铜壶,席岫淡淡瞥了冬蕊一眼。少女面色如常,想必眼前景象早已见怪不怪,或许叶枕戈未归当日她就已知晓缘由,但自己问起时,她却只字不提。
席岫越来越清楚叶府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金砖银瓦,玉树琼枝筑成的巨大牢笼。生活此间的人无论带着何种面具,面具下的心皆是同样冰冷而麻木。
席岫不会为难冬蕊,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除了听命“主人”别无选择。
道过谢,席岫提壶推开屋门,却见叶枕戈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正坐在桌前吃着盘中点心。被蒙双眼显然没有造成叶枕戈的不便,他下床,自床边走向桌凳,及至落座后拿取食物,整个过程异常安静,甚至以席岫耳力也未察分毫。
反手阖门,席岫急忙摆出三只茶杯,统统倒满热水,拿起一杯吹送半天,温度降下后才递给了对方:“喝点水,小心噎着。”
叶枕戈仿若未闻,只顾一口口吞咽食物。
见他眨眼吃掉半盘,席岫忍不住皱了眉,将盘子推远了些,抓住他的手唤道:“叶枕戈?”
叶枕戈听而不闻,执拗地伸出了另一只手,可立刻就被席岫压在了桌面。他扭动双臂微微侧首,疑惑道:“初行……”
神色骤变,席岫眉宇间怒意浮现:“我不是沈初行。”
叶枕戈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挣扎起来!
席岫强硬地扳过他双肩面向自己,沉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听不出我是谁么?!”
忽而轻轻一颤,叶枕戈翕动着唇道:“席……岫?”
“席岫……”似一瞬间放下了全部戒备,叶枕戈弯起嘴角搂住他颈子,含含糊糊道,“席岫……我饿了……”
“点心吃多了难受,我煮粥给你。”拍了拍他的背,席岫知道他不仅没有清醒,甚至糊涂得厉害,隔着厚重衣料也无法忽视那身体的滚烫。关心则乱,席岫此时才察觉这人发烧了。
紫砂掌伤势未愈本该悉心调养,可自从回到乾宁,叶枕戈不曾有片刻休息。《赤州志略》足足四万余字,他如何默记脑海?他额间的伤又是如何造成?他究竟多久没吃东西?
难怪那地牢会有活水,只怕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将叶枕戈重新扶入床榻,席岫在被子下握了握他的手,谁知刚要起身就被紧紧拽住,于是顺势坐回,看着对方抿成一线的唇,安抚道:“我去煮粥。”可束缚腕间的力量丝毫不见消失。
这令席岫简直生出错觉,叶枕戈宛如溺水之人,而自己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就像半年前林海溪谷的那个月夜,他忽而握住自己,他说:多谢相救。这句感谢也许情真意切,他确实在求救,希望有人能自长久的枷锁中将他解脱。
回忆起了那个月夜,不由地更多往事涌上心头。
——这世间美酒佳肴、江湖义气、儿女情长,不亦快哉,等开阔了眼界你即知此地逼仄,不过人世一隅。
这句话席岫始终记得。时至今日,他体会到了天地广阔,世间繁华,见识了阴谋诡计暗室私心,领略了人间有情人世温暖,尝遍美酒佳肴,反而怀念起深幽山谷中清甜的潭水,怀念起了那个倚潭独钓,却一只鱼儿也钓不上的叶枕戈。
如果叶枕戈当真那样笨拙多好?一条鱼也钓不上的人,一条鱼也奈何不了的人,不成大器,就无须担起重责。
“你要听话,若不听话,我就一个人回溪谷。”明明是句威胁,席岫说出口却似痛苦至极。
“别走……”
那几乎带着乞求的声音,脆弱的姿态,指间滚烫的温度,令席岫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明知叶枕戈看不见,席岫仍是用掌心覆上了他双眼,在他眉间轻轻一吻,道:“即便烧得这般糊涂,你还是一样狡猾……”
曾经坦率地说着“我喜爱你”的人已留在了过去,而今席岫不会说,更不会问,因为他不需要叶枕戈似是而非的答案。言语皆是虚妄,这个人心里究竟有没有自己,等待复仇结束,等待自己失去利用和哄骗的价值时总会明了。
直至叶枕戈难敌困倦睡去,席岫才得以脱身。
嘱咐冬蕊备了些清粥小菜,席岫捧着食盒和治疗外伤的药重返屋中。无意将人吵醒,他小心翼翼替对方清理创口,擦洗手脸,替换衣衫。如今,他照顾伤病已是得心应手。
围绕床榻数日,他几乎不曾阖眼,叶枕戈此次热病比半年前厉害许多,一日中清醒的时间极短,他须寸步不离地守着才能借机喂些食物。
远离床榻的桌角点着油灯,窗户被掀开了一条细缝,夜晚清凉的风吹淡了屋内浓重药味。席岫一只手端着空碗,碗底仍残留着些许黑色药汁,一只手正擦拭嘴唇。他适才哺了药给叶枕戈,前前后后十几剂,简直要让他从苦中品出甜来。
随手将碗搁置脚边,席岫倚靠床头,疲惫地望向了沉睡中的人,蒙眼的布条已经摘除,幽暗灯火在叶枕戈眼底投下了浅浅阴影。瞧着瞧着,他不由自主抚上了对方眉目,不料那长睫微微一颤竟打了开来。
席岫迅速撤回手掌,下一刻便见叶枕戈拧眉送来视线,沙哑着嗓音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见他抬手欲拭额头,席岫连忙阻拦,“别碰,刚涂了药。”
叶枕戈勉力撑起身体,略显急迫道:“今日初几?”
“十八。”
席岫现已知他完全清醒,所以开始过问时日做起新的盘算,三天前还拉着自己说“别走”的人,简直像凭空臆想而出。
果不其然听他道:“距离武尊大会仅剩不足两个月,尚有许多事——”
额角突地刺痛,不适感令胃液陡然翻涌,叶枕戈匆匆探身呕出一口药汁,接着便局促地举袖轻沾嘴角,一时间头也不抬。
席岫观之戏谑一笑:“你比今时更狼狈的模样我都见过,何须尴尬。”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